第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總之,文學藝術創作這種勞動,要求作家具備多方面的優秀品質。在塑造藝術形象的過程中,同時也塑造自己。藝術創作這種勞動的崇高決不是因為它比其他人所從事的勞動高尚。它和其它任何勞動一樣,需要一種實實在在的精神。我們應該具備普通勞動人民的品質,永遠也不喪失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感覺,像牛一樣,像土地一樣的貢獻。傳大的歌德曾經過樣說過:“對於一個從不斷的追求中體驗到歡樂的人,創造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他所創造的財富卻沒有意義。”這是一個勞動者更高的精神境界,願我們大家都喜歡這句話。

  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

  我感評委們將本屆茅盾文學獎授予我和另外幾位尊敬的同行,就我個人而言,獲此殊榮並不平靜。毫無疑問,還有許多朋友本應該當之無愧地受這一榮譽。

  獲獎並不意味著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為作家的果不僅要接受現實眼光的評估,還要經受歷史眼光的審視。

  在當代各種社會思cháo藝術思cháo風雲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審理想從事一部多卷體長篇小說的寫作,對作家是一種極其嚴竣的考驗。你的決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風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隨時都可能垮掉。我當時的困難還在於某些甚至完全對立的藝術觀點同時對你提出責難不得不在一種夾fèng中艱苦地行走。在千百種要戰勝困難中,首先得戰勝自己。

  但是,我從未感到過勞動的孤立。許多同行和批評界的朋友曾給過我永生難忘的支持和透徹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體會到,如果作品只是順從了某種藝術風cháo而博得少數人的叫好但並不被廣大的讀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數作品只有經得住當代人的檢驗,也才有可能經得住歷史的檢驗。那種藐視當代讀者總體智力而宣稱作品只等未來才大發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寫作過程中與當代廣大的讀者群眾保持心靈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貫所珍視的。這樣寫或那樣寫,顧及的不是專家們會怎樣說,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讀者的感應。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敗筆最後都是由讀者指出來的;接受什麼擯棄什麼也是由他們抉擇的。我承認專門藝術批評的偉大力量,但我更尊從讀者的審判。

  藝術勞動應該是一種最誠實的勞動。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虛假的聲間可能瞞過批評家的耳朵,但讀者能聽出來的。只要廣大的讀者不拋棄你,藝術創造之炎就不會在心中熄滅。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於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

  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對中國這膛村的狀況和農民命運的關注尤為深切。不用說,這是一種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關注。“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土地愛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這億萬平凡而偉大的人們,創造了我們的歷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決定著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未來走向。那種在他們身上專意尋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種淺薄的眼光。無經政治家還是藝術家,只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才有可能把握住社會生活歷史過時程的主流,才能使我們所從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價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絕對不能沒有致敬。我們只能在無數據胼手胝足創造偉大生活偉大歷史的勞動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幾個新的和古老的哲學家那裡領悟人生的大境界,藝術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成為過去。六年創作所付出的勞動,和書中那些勞動動者創造生活所付出的艱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謝《花城》文學雜誌社會及謝望新,《黃河》文學雜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部及葉詠梅,特別感謝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及本書的責任編輯李金玉,他們熱情而慷慨地發表、播出和出版了這本書,才從書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創造這些故事的人們中間。

  生活詠嘆調(三題)

  小鎮上

  吉普車在咸榆公路上奔馳著。車窗外過冬日蒼茫的天際,玄黃色的山巒,以及懸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軍微微前傾著身子,透過車玻璃掃視著黃土高原廣漠的田野,兩隻眼睛的閃閃發光。因為種種原因,他二十的沒回故鄉了。走時是兵,現在已是一個現化的炮兵師的政委。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國綠莽莽的西南邊陲,但夢裡卻常常是一片黃顏色……現在他又終於看見了這親受的土地。黃色永遠是溫暖的色調。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鄉,你好,我回來了。我就是那個小時候吊著鼻涕的狗娃——大馬河川臥牛溝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對軍分區派來送他的小車司機說,兩隻眼仍然貪婪地掃掃視著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前面出現了一座小鎮。其實和一個大的村計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條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為什麼一怔?他似乎在問自己。

  你一定主記起了什麼?

  噢,是的。

  他讓司機把吉普車停在鎮子對面的公路邊上。他說他要到鎮子上走一趟,讓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車,走過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橋,來到了鎮子上。

  他先靜靜地立在街口,望著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鎮,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會認出我是誰。

  但我並沒有忘記你,只不過那一切都屬於過去了。

  他把軍大衣往緊裹了裹,邁著軍人矮健的步伐穿過街面,向那個他一眼就認出來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座小學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門口,膽怯地向裡面瞄了一眼,臉上立刻不由自主地顯出一種敬畏的神色,就像當年他第一次站在這裡一樣。

  是的,二十幾前,你來這裡時,還是個孩子,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背著一卷綴補疤的鋪蓋,從僻遠閉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線上,躲避汽車像躲避怪物一樣。當你站在這校門口的時候,就像穿越過撒哈拉大沙漠的一個來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誠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對殿前……唉,那時這學校其實是多麼簡陋!大門哪有這麼排場?只不過是一個土豁子罷了。圍牆也是土的,上面綴滿了不安生的手腳所留下的坑坑窪窪。現在呢?看看,這大門和圍牆都是一色青磚砌起,多氣派!

  你記得在這裡整整上過兩年學——五年級生六年級。當時父母有病,家裡連你一共八個孩子。你是勉強支撐著來這裡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頓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湯;身上常常連一分錢也沒有……一陣電鈴聲。

  電鈴?不是鐘聲嗎?

  他笑了,朝校園裡望了望。過去那些破破爛爛的窯洞不見了,眼前是一排排磚瓦蓋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樹還在,只不過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鐵鐘不見了。但他依稀還聽見那“當!當!”的聲音,就像一個老年人用沙啞的嗓門從遙遠的過去向他親切問候。

  學生娃娃們從各個教室里擁出來,匯聚在大操場上。操場立刻變成了一個歡樂的、喧鬧的海洋。

  他咧開嘴巴笑著,呆呆地望了一會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然後用手指頭揩了揩眼角,就離開了校門口。

  他然後又開始繞著學校的圍牆走。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牆根下瞅著,似乎在靈找什麼。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著。

  還在嗎?那個我曾像小狗一樣爬過的下水洞!

  說真的,無論是當兵前還是當兵後,他都爬過或鑽過各式各樣的洞——土洞,橋洞、涵洞,石頭洞……但沒有一個洞能留在記憶里——有什麼必要記住這些呢?但這裡的那個水洞他卻沒有能忘記。

  他一邊走,一邊像偵察兵似的搜索著那個已屬於遙遠記憶中的遺蹟。他剛才在車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這個洞。

  他現在停車來到這裡,多半也是為了看看這個地方的。在外人看來,這也許有些可笑。

  但有些個人的內心隱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著走著,一下子呆住了。

  一點也不錯,這就是那人洞,那個在下雨天把校園操場上的積水排在牆外的骯髒的下水洞。二十年過去了,儘管當年低矮的土圍牆改換成磚砌的高牆。但這個洞幾乎還原樣地保存著,似乎專門等著他今天來重訪。

  剎那間,那熱鬧的鑼鼓聲、絲弦聲、秦腔……又在你的耳邊驟然間響起來。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園的大操場上正唱戲。這是小鎮上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學生們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戲的時候留在校園內,以便把這裡變成劇場,因為鎮子上再也找不到這麼一塊平坦地方了。當然還可以進去,但得買票。

  校門的土豁子成了“劇院”的入場,被劇團掏錢雇來的本鎮的一些彪形大漢把守著。土牆裡面也有同樣的大漢們回巡視,以防不良之徒越牆而過。

  同學們都看戲去了,就你一個人跟躑躅在街頭。你沒有那三毛錢去買一張票。身上只有一毛錢,還是一張菜票。那鑼鼓和絲弦的喧鬧,那笑語譁然的人聲,那激昂慷慨的戲文,捺撥著你的心。你看不見這一切。如果你當時是大人,我也許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歲,像所有和你同齡的孩子一樣神往那個熱鬧非凡的場所。……突然,你一下子記起了那個下水洞。悄悄地從那洞中鑽進去,不就到操場上了嗎?

  唉,我當時曾懷著怎樣恐懼的心情。從眼前這個洞裡爬進去的呀!洞裡又黑又髒,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樣,我已經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災難在我從洞那邊一伸出頭就降臨了。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頭上。我腦子“轟”地一聲,覺得整個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當我掙扎著企圖像泥鰍一般溜掉過時,那另一隻大手已經揪住了我的一隻耳朵。

  就這樣,我被那無情的手從洞子裡拉出來,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場上。我立即認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鎮子上肉鋪里的焦二,腰圓膀闊,滿臉栽著葛針般的硬須。據說他可以把剛開膛的豬板油生吃三斤。

  “你這個混場的賊溜子……”焦二一邊揪著我的耳朵拉著我走,一邊興奮的嚷嚷著,似乎像一個求功心切的勇士終於活捉了一個俘虜。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來似的,但還不敢吭聲,更不敢哭。我只是小聲地央告著,不要讓他把我交到學校。但焦二大聲喊叫說非要把我交給校長本人不可!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