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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染紅了窗戶紙。不久,一縷燦爛的陽光就從窗玻璃中she進來,他奮然向空中伸開雙臂,做了一個朗誦式的動作。

  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詩,讚美生命!

  就在這裡,房門開了,一縷陽光擁進來一個人。

  啊,是蘇瑩!烏黑的剪髮,白嫩的臉盤,一般洗得變灰了的藍制服,肩胛上斜掛著那個用舊了的黃書包。他看見她的手無力地扶著門框,淚水在臉上刷刷地淌著。

  “我什麼事也沒有!”他首先對她說。

  “真……的?”她聲音顫抖著問,向床邊走來。

  “張民怎樣?”他問。

  “不要緊。你受傷沒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臉上掃視著。

  “沒。你怎知道我在這裡?”

  她把挎包放在床邊,繼續看他的臉,說:

  “昨天晚上,我們順水尋下來,直到天明,才問訊到你被救上來了。早上水還大,老支書和村裡的人過不來,我一個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從吊斗里送過來的……”

  她說著,淚水又一次從眼睛裡湧出來了。

  他為了安慰她,笑著說:

  “你看我不是很好嗎?龍王爺硬請我到水晶宮去,去還是不去?左思左想,終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溝!”

  他的話把她逗樂了。

  他又笑說:“你剛進門時,我正準備作詩哩!多時沒寫詩,現在激情來了。”

  他說到這裡時,她突然“噢”了一聲,急忙在黃挎包里翻攪起來。

  她翻出了一個棕色布硬面的筆記本,對他說:

  “這個送給你!本來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

  她把筆記本雙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過了本子。

  他翻開本子的硬皮,一行觸目的大字跳進了眼帘:天安門廣場詩抄。

  他激動地翻著紙頁。他曾看過向著傳抄的天安門詩詞,並且一個人在山溝里大聲誦讀過。想不到現在意然得到這麼厚厚的一本!

  “我知道你一定喜歡的……”她望著興奮的他,說。

  他抬起頭,激動地問:“哪來的?”

  她詭秘地一笑,然後緩緩地斜說起始未來。

  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

  當得到一種社會榮譽時,自己內心總是很慚愧的。在這樣的時候,我眼前浮現的是祖國西部黃土高原那些樸素的山巒與河流,開墾和未被開墾的土地,土地上彎腰躬背的父老兄弟……正是那貧瘠而充滿營養的土地和憨厚而又充滿智慧的人民養育了我。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更沒有我的作品。他們是最偉大的人,給他們戴上任何榮譽的桂冠都不過分。但是,他們要求的從來都不是這些,而是默默無聞地,永恆的勞動和創造。

  正因為如此,我在榮譽面前感到深深的慚愧。

  正因為如此,我在這慚愧中不由深深地沉思。

  是的,作為一個勞動人民的兒子,不論在什麼時候,都永遠不應該喪失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感覺。生活是勞動人民創造的,只有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才可能使自己的勞動有所價值。歷史用無數的事實告訴我們:離開大地和人民,任何人也不會成功。

  寫小說,這也是一種勞動,並不比農民在土地上耕作就高貴多少,它需要的仍然是勞動者的赤誠而質樸的品質和苦熬苦累的精神。和勞動者一併去熱烈地擁抱大地和生活,作品和作品中的人物才有可能涌動起生命的血液,否則就可能製造出一些蠟像,儘管很漂亮,也終歸是死的。

  勞動人民的鬥爭,他們的痛苦與歡樂,幸福與不幸,成功與失敗,矛盾和衝突,前途和命運,永遠應該是作家全神貫注所關注的,不關心勞動人民的生活,而一味地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語,結果只能使讀者失望,也使自己失望。

  生活和藝術都在發展,就我自己來說,無論是在認識生活或者表現生活方面,都感到越來越無能。但我從勞動人民身上學到了一種最寶貴的品質,那就是:不管有無收穫,或收穫大小,從不中斷土地上汁流浹背的辛勞;即使後來顆粒無收,也不後悔自己付出的勞動。我願和他們抱有同樣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勞動。我已經度過許多失敗的白天和夜晚,製造過一片又一片文字的廢墟,但我仍然願在這廢墟中汁流浹背地耕種。我相信這樣一句名言:人可以虧人,土地不會虧人。

  《路遙小說選》自序

  承蒙青海人民出版社的關係,我將自己迄今為止的小說作呂挑揀出一部分,編成了這本選集。通過這本書,讀者大約可以看出我十來年在學習寫作的道路上彎彎曲曲的爬蜒痕跡。這些作品都沒什麼改動,保持著初發表時的面目。之所以這樣,並非這些作品沒有可修改之處,而是我常常沒有能力這樣做。我感到,如果在總體上不能復原當初創作時的那種心理狀態,即使後來想彌補作品的某些缺憾,也往入等於疤上補疤,因此也就放棄了這種應該而且必需的努力。

  我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日生於陝北山區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在農村長大並讀完小學,以後到縣城讀完高小和初中。青少年期間的大部分時光是在農村和縣城度過的。十七歲之前沒有出過縣境。中學畢業後返鄉勞動,並教過農村小學,在縣城做過各式各樣的臨時性工作。一九七三年進入延安大學中文系讀書。一九七六年大學畢業後來到省城的文學團體工作。一九八二年成為專業作家。我的生活經歷中最重要的一段就是從農村到城市的這樣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

  這個過程的種種情態與感受,在我的身上和心上都留下了深舉動的印記,因此也明顯地影響了我的創作活動。

  我的作品的題材範圍,大都是我稱之為“城鄉交叉地帶”的生活。這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五光十色的世界。無疑,起初我在表現這個領域的生活時,並沒有充分理性地認識到它在我們整個社會生活中所具有的深刻而巨大的意義,而只是像通常所說的,寫自己最熟悉的生活。這無疑影中央委員了一些作品的深度。後來只是由於在同一塊土地上的反覆耕耘,才逐漸對這塊生活的土壤有了一些較深層次的理解。

  我在幾年前的一篇文章中說過:“由於現代生產力的發展,又由於社會經歷了持久廣泛的大動盪,城市與城市,農村與農村,地區與地區,行業與行業,尤其是城市與農村之間相互交往日漸廣泛,加之全社會文化水平的提高,尤其是農村的初級教育的普及以及由於大量初、高中畢業生插隊或返鄉加入農民的行列,使得城鄉之間在各個方面相互滲透的現象非常普遍。這樣,隨著城市和農村本身的變化和發展,城市生活對農村生活的衝擊,農村生活對城市生活的影響,農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傾向,現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衝突,文明與落後,新的思想意識和傳統觀念的衝突等等,構成了當代生活的一些其重要的內容。這一切矛盾在我們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意識、道德觀念等方面都表現出來,是那麼突出和複雜,可以說是立體交叉橋上的立體交叉橋。”

  無疑,我國當代現實生活迅猛而巨大的發展,使得以上所說的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突出,越來越複雜。驟烈的社會改革,已經使中國的農村和城市再不是各自封閉的天地了。它們還將會在更大的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它們的界線甚至會變得模糊不清。試想,假如黃河和長江交匯在一起奔流,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呢?這會是一條新的江河。這時既有黃河,也有長江,但這無疑會是一條既非黃河也非長江的新的更加寬闊而洶湧的江河。我們所面臨或將要面臨的生活的總面貌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面對著澎湃的生活的激流,我常常像一個無知而好奇的孩子。我國懷著膽怯的心情,在它迴旋的淺水灣里拍濺起幾朵水花,而還未敢涉足於它那奔騰的波山浪谷之中……什麼時候我才能真正到中水線上去搏擊一番呢?柳青的遺產

  比之某些著作浩繁的作家來說,柳青留給我們的作品也許不夠多。可是,如果拿一兩金銀和一斤銅鐵相比,其價值又怎樣呢?

  是的,這位嚴肅的現實主義作家,在其一生的文學活動中,即使創作巴掌大一片東西,他也盡力用他獨特的藝術雕刀精心鏤刻,儘可能避免一種工匠式的製造。至於他那部未完成的史詩《創業史》,幾乎耗去了他整個生命的三分之一。

  儘管這座結構宏大的建築物永遠再不可能完整一體,而就其現成的部分也不是完美無缺,但它仍然會讓現在和以後的人們所珍重。正如我們現在站在雅典的神廟面前,儘管已經看不到一種完整的奇蹟,但僅僅那些殘廊斷柱就夠人驚嘆不已了。

  柳青是這樣的一種人:他時刻把公民性和藝術家巨大的詩情溶解在一起。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始終像燃燒的火焰和激盪的水流。他竭力想讓人們在大合唱中清楚地聽見他自己的歌喉;他處心積慮地企圖使自己突出於一般人。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又嚴格的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普通公民,盡力要求自己不喪失一個普通人的感覺。他多年像農民一樣生活在農村,像一個普通基層幹部那樣做了許多具體工作。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在《創業史》中那麼逼真地再現如此複雜多端的生活——在這部作品中,我們看見的每條細小的波紋都好像是生活本身的皺摺。

  真實的生活和刻意演出的生活畢竟是會被人區分開來的。一個藝術家如果超然於廣大而深厚的生活之外,即使才能卓著,也只能生產一些打扮精緻的工藝品;而帶著香氣和露水的藝術花朵,只能在生活的土地上培植。這就是藝術家柳青的畢生信仰。對於今天的作家來說,我們大家不一定都能採取柳青當年一模一樣的方式,但已故作家這種頑強而非凡的追求,卻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敬和學習的。

  作家當年毅然地離開繁華的大城市,身居皇甫村一個破廟改建的院宅里,眼睛瑣碎地掃描著周圍的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而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she到更廣大的世界。他一隻手拿著顯微鏡在觀察皇甫村及其周圍的生活,另一隻手拿著望遠鏡在潦望終南山以外的地方。因此,他的作品不僅顯示了生活細部的逼真精細,同時在總體上又體現出了史詩式的宏大雄偉。只有少數天才才能把這兩個方面統一起來。當我們讀《創業史》時,常感到作品所展現的整個那段生活就像一條寬闊的長河在眼前淌過;而在這條波濤洶湧的長河中,我們如果在任何一個灣道里停下來,便會發現那裡也是一個天地——而且每一處都有一種獨特的風光。像《創業史》第二部第二十五章梁大和他兒子生祿在屋裡談話的那種場面,簡直讓人感到是跟著這位患哮喘病的老頭,悄悄把這家人的窗戶紙用舌頭舐破,站在他們的屋外斂聲屏氣所偷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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