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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胸口像壓了一扇磨盤。她想倒災難這麼快就又降臨到她的頭上。她在心中痛苦地喊叫說:這是報應!她現在甚至相信天上真有一個神靈,專門來報應人間的善惡。她記起了那句古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怎麼辦?再離婚嗎?天啊!短短的時間,就離兩次婚,她還是個人嗎?她想來想去,不知該怎辦。看來只能這樣忍氣吞聲地活下去了。可是,這樣生活,還不如去死。她對盧若華越來越厭惡了,而盧若華也越來越厭惡她,經常罵她混蛋,讓她滾蛋。

  這天下午,盧若華沒事尋事,硬說她在菜里放的鹽多了,鹹得不能吃,又開始破口大罵了。她頂了幾句,他竟然把飯碗劈面朝她扔來,菜和麵條撒了她一身一臉!

  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也把碗向那個衣冠楚楚的局長扔了過去。兩個人便在房子裡打了起來;玲玲也過來幫著她爸,父女倆把她一直打得滾到床底下……

  第二天上午,雙方就到法院辦了離婚手續——法院辦這次離婚案很乾脆,連說合雙方和好的老規程也免了。

  這件事在本縣當代婚姻史上,也要以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奇聞,因此引起了社會上廣泛的興趣,各界人士都在紛紛議論。在全城人熱心評論這件事的時候,第二次離了婚的劉麗英,就又回到她鄉下的娘家門上了。城關幼兒園的職務隨著婚姻的結束,也結束了。這倒不是盧若華把她免了的,而是劉麗英自己再不去了——因為這個工作是盧若華恩賜給她的,她決不會繼續做這工作了。

  她告別了一個貧困的家庭,又告別了一個富裕的家庭;她離開了一個沒地位的男人,又離開了一個有地位的男人。現在她又成了她自己一個人。

  他們村輿論的譴責全部是針對她的。高廣厚她看不上,大家似乎還能原諒。但她竟然和縣上一個局長也過不到一塊,這大概就是她的不是了。她家裡人也都把她看成了個喪門星,兄弟姐妹都恨這個丟臉貨,誰也不理她。就連外村一個親戚家孩子病了,巫婆也斷定這是因為她造的孽而引起的。

  年老的父母親可憐她,讓她住在牛圈旁邊一個放在牲口糙料的小棚里。老兩口都急得犯了病,在土炕上雙雙躺倒了。

  麗英自己也躺在這個cháo濕的小糙棚里流眼淚。她除了上廁所,幾乎白天黑夜不出門,也很少吃東西。白嫩的臉憔悴了,兩隻美麗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再也沒有了過去那風流迷人的光彩。她躺在這個不是人住的牲口糙料棚里,心酸地回顧著她三十一年的生活歷程。生活像一面巨大的鏡子豎在她面前,讓她看見了她自己的過去。她幾乎認不出來那個她,她是誰?

  這時候,她很自然地想起了過去的家,她的第一個男人。因為那一切對她來說,畢竟是熟悉的,也是她習慣了的。她想起高廣厚怎樣熱愛她,她怎樣折磨他。一種深深的負罪的情感瀰漫了她的心頭。她對不起那個老實人。他是一個好人。她突然記起了一本什麼書上的調皮話:「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啊,這話可並不調皮!這裡面意思深著呢!高廣厚和雖然窮,但他是一個善良的、實在的,靠得住的人;而盧若華雖然有錢有權,但心眼子不對!就是的!連他妹妹也反感他!她一邊想東想西,一邊流淚。高廣厚和兵兵的臉不時在她眼前閃來閃去。有時候,兩張臉重疊在一起……是的,他倆長得多像!怎能不像呢?他是他的兒子……

  可是,想這一切現在又有什麼用呢?她現在就是認識到他好,甚至愛他,但她也已經失去了這種權利。她深深知道,她實際上用她的殘忍,整個地撕碎了他的心。那個男人心上的傷口只能讓另外的手去撫合——她的手對那顆心是罪惡的!現在有沒有人去撫慰他受傷的心靈呢?

  當然有。那必定是若琴了。她已經知道了,社會上都在傳他們兩個的事呢!她從盧若琴對高廣厚的態度里(不管是愛不是愛),才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高廣厚並不是她原來認為的那樣,而是一個有價值的人。

  「我並不窮,只不過沒錢罷了……」她又想起了這句調皮話——不,不是調皮話。不知為什麼,她現在不太相信高廣厚的盧若琴的事是真的,因為廣厚比若琴大十來歲呢(實際上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件事)。可為什麼這又不能成為真的呢?盧若華比她大好多歲,她不是也跟了他嗎?再說,她在高廟時不是就感覺到,盧若琴對高廣厚有好感吧?她又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完全有可能去和廣厚結合。唉,她也有那個資格。麗英知道,這一個多月里,若琴實際上就是兵兵的母親!

  一想起兵兵,她就痛苦得有點難以忍受。他是她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希望了。如果不是為了兵兵,說不定那天和盧若華離完婚,她就在會在縣裡的那座大橋上跳下去了!

  現在活是活著,可怎麼活下去呢?和盧若華已經一刀兩斷;高廣厚那裡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怎麼辦呀?再去和另外一個男人結婚?這是永遠不可能了!她不能一錯再錯了!她已經嘗夠了這苦頭!所謂的幸福再是不會有了。她自己斷送了她的一生。

  但是,不論怎樣,為了兵兵,她還要活下去,悽慘地活下去,活著看她的兵兵長大成人……

  她一再想:她的兵兵長大後,會不會恨她?如果不恨,他會不會可憐她?會不會原諒他母親年輕時的過錯?

  她想,假如有一天,兵兵也不原諒她了,那她就不準備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了……過了好幾天,麗英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那扇破敗的糙房門,來到外面。秋天的陽光依然燦爛地照耀著大地。這裡的川比高廟那裡開闊,平展展地一直伸到遠方的老牛山那裡。川道里,莊稼有的已經割倒,有的還長在地里,遠遠近近,一片金黃。清朗朗的大馬河從老牛山那裡彎彎曲曲流過來,水面被陽光照得明閃閃的。親愛的大馬河!親愛的大馬河川!這水,這土地曾把她養育大,但是,她卻沒有好好活人……

  她揉著腫脹的眼,忍不住抬頭向南面那座山樑望去。那山樑背後,就是高廟。只要順著山樑上那蜿蜒的小路,就能一直走到山那面,走到那條塵土飛揚的簡易公路上,走到個她曾居住過好幾年的地方;就能看見親愛的小兵兵,就能看見……她鼻子一酸,眼淚又從腫脹的眼睛裡湧出來了。

  站在劍畔上哭了一陣,她突然想起:再過九天就是兵兵的生日了。她立刻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這一天去見一面孩子。哪怕不在高廟,在另外的地方她也要設法把孩子接出來見一見……她重新回到那個小糙棚里,盤算她給孩子的生日準備些什麼禮物……

  麗英現在的心完全被孩子生日這件事占滿了。

  她開始精心地為兵兵準備生日的禮物。她先為他做了一雙虎頭小棉鞋。棉鞋用各種彩色布拼成圖案做面子,精緻得像一件工藝品。她的針線活和她的人一樣,秀氣而華彩。接著,她又為孩子做了一套罩衣。上衣的前襟和兩條褲腿的下部,繡上了小白兔和幾朵十分好看的花。至於棉衣,她早已經做好了。她用母親的細心白天黑夜做著這些活計。一針一線,傾注著她的心血,傾注著她全部愛戀的感情。小糙棚里的煤油燈燻黑了她的臉頰;流淚過多的眼睛一直腫脹著;哆嗦的手幾乎握不住一根小小的針。但她一直盤腿坐在那裡,低頭做著,把她的心血通過那根針貫注在那些衣服上。

  夜半更深,山村陷入了沉寂的睡夢中,只聽見隔壁牛嚼糙料的聲音。她一直坐在燈前,細心地、慢慢地做著這些活。這勞動使她傷痛的心有了一些安慰。她之所以做得慢,是怕把這些活很快做遠了——那她就又要陷入痛苦中去了。

  她一天天計算著,一天天等待著,盼著那個日子的來臨……兵兵的生日一天天近了,她渾身的血液也流動得快了,心也跳得劇烈起來。直到現在,她還想不出她怎樣去見兵兵。她只想要見到兵兵。另外那兩個人她儘管也想見,但又覺得沒臉見他們了。也許世界上只有兵兵不會嫌棄她,不會另眼看她——是的,只有兵兵了,兵兵!村里人和家裡人都迴避她,像迴避一個不吉祥的怪物。她也躲避所有的人,白天晚上都呆在那個小糙棚里。外面燦爛的太陽和光明的大地已不屬於她了。

  她把給兵兵做的衣服和鞋襪整理好後,屈指一算,後天就是孩子的生日!後天才是孩子的生日!那麼明天一天她該幹什麼呢?再靜靜地躺倒在床上去痛苦,去流淚嗎?

  她一下想起,明天縣城遇集,她乾脆趕集去。在集上再給兵兵買些東西——光這些東西太少了。再說,她手頭現在還有點錢。可她又想,她怎好意思再出現在縣城呢?那裡她已經認識了許多人——許多有身分的人:他們要是看見她,那會多麼叫人難為情。同時,肯定還會有許多人指著後腦勺議論她。

  不,她想還是要到集上去。她起碼應該再給兵兵買一頂帽子。她豁出去了!管他眾人怎看呢!她總不能在這個小糙棚里呆一輩子。她既然活著,就要見太陽,就要呼吸新鮮空氣,就要到外面的天地間去;她不能把這個黑暗的小糙棚變成她的墳墓。這樣決定以後,她覺得心裡似乎又淌過了一股激流,並且在她死寂的胸腔里響起了生命的回音。人們,去說吧,去議論吧,她的臉皮也厚了。她不再指望大家的諒解和尊重,也不需要誰再來同情她。她現在活著,為她的兒子活著;她還企圖盡一個母親的責任,為她的孩子長大成人而操磨……她並且還進一步想:如果廣厚和若琴結了婚,她就央求他把兵兵給她——他們兩個再生去!

  第二天,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這沒辦法,她天生愛美——就提著個提包去趕集。

  她離開村子的時候,莊稼人和他們的婆姨娃娃都怪眉怪眼地看她,似乎她是從外國回來的。

  麗英難受地低頭匆匆走著。這些在她小時曾親過她的叔伯弟兄們,現在那麼見外地把她看成一個陌生人——豈止是陌生人,她在大家的眼裡,已經成了一顆災果!

  她不怨這些鄉親們。他們對這種事向來有他們的觀念。她只是又一次感到自己由於沒好好處理好生活,因而失去了人們的信任。大家現在都比她高一頭。

  麗英到了集上,給兵兵買了一頂小警察帽,又買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和水果糖,並且沒忘記買孩子最愛吃的蘇炸花生豆。謝天謝地,她在集上竟然沒有碰見一個熟人。

  晚上回來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包在一個大包袱里,就躺在了床上。她聽著隔壁牛嚼糙料的聲音,怎麼也睡不著……

  高廣厚在劉麗英和盧若華離婚的第二天就知道了這件事。那天,若琴患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來,他到城裡給她買藥,聽見他的前妻和新夫又離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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