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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來到一個沙丘上,進了一座土牆圍著的小院——這就是廟。一座磚砌的小房,凹進去的窗戶上掛了許多紅布匾,布上面寫著「答報神恩」、「有求必應」之類的字。右房角掛一面銅鑼,左房角吊一口鐵鐘——此二物不知何講究!門兩邊寫一副對聯,上有錯誤字兩個。對聯曰:入龍宮風調雨順,出龍宮國太(泰)明(民)安。

  我看著這些玩藝,只感到新奇而好笑。

  我問有雄:「你信不信神?」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不信。但我從來不敢說不信。因為這裡許多老百姓都信……你要說是不信,大家就把你看成野蠻人了!」「啊?不信神反倒成了野蠻?」我驚訝地叫道。

  我們都笑了。然後一塊進了廟堂內。

  廟堂里畫得五顏六色。

  水泥供台上供著木牌神位。神位前有灰盒,香菸正在神案上飄繞——整個廟裡瀰漫著一股衛生香的味道。一盞長明燈靜靜地立在香灰盒邊。地上的牆角里,扔著一堆照廟人的破爛鋪蓋卷。抬頭看,正面牆上面著五位主神:五海龍王居中,兩邊分別藥王菩薩,蟲郎將軍,行雨龍王和一位無名神。兩側牆上都是翻飛的吉祥雲彩,許多騎馬乘龍的神正在這雲彩里馳騁。看來造神者畫技極其拙劣,所有的神都畫得不成比例——

  也許神形就是如此吧?我和有雄誰也不說話,靜靜地看了一會就出來了。

  我們倆轉出來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那一排掛著的匾中,竟然有寫著「曹生榮敬獻」的一塊。別人是紅布,這人卻是紅綢子,上寫「我神顯靈」四個字。

  我懷疑是別處有個叫曹生榮的人掛的,但有雄笑了笑,說:「就是咱們曹場長的……他老婆有肝炎……」

  這真讓人哭笑不得!一個共產黨員場長,有病不求醫而求神來了!我們回到糙灘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

  農場的工人們都紛紛聚集在了拖拉機旁,有的人已經坐在了車廂里。遠處的戲台上,一個老生在枯燥無味地唱著什麼。我們返回的時候,夜幕已經撲落下來。

  沙漠沉浸在無邊的黑暗中。拖拉機的車燈掃she著前面的路和遠處的沙丘。天空似乎罩上了一層烏雲似的,遠處已經亮起了閃電。不久,就傳來一聲悶雷——看來要下雨了!

  車上的人都歡呼起來,都說這祈雨戲唱好了,五海龍王即刻就顯了靈。大家高興得又喊又叫。曹場長坐在我對面,脊背仍然頂著侯會計的脊背。

  借著一道閃電的亮光,我看見這位信神的共產黨員抬起頭敬畏地看著天空……

  我忍不住笑了。 我吞食了自己播種的苦果以後,便覺得人世間的生活一下子暗談了。我厭惡別人,也厭惡自己。

  我再無心去聽什麼音樂會了:所有的音樂聽起來都是噪音。我也再不去看畫展:所有線條和色彩看起來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塗抹。我不讀書也懶得看報——這些東西似乎都與我的生活不相干。我也不經常上街了。我現在不明白街上的人為什麼要喜氣洋洋——有什麼可樂的呢?

  但不管怎樣,我還總得要按時上班。

  上班時像沒魂兒似的無精打采,我已經分不清詩稿哪個算好哪個算壞,反正看來都差不多。湊合著挑幾篇送給老吳吧!老吳顯然對我的工作越來越不滿意了,常常嘆一口氣說:「這是些什麼詩啊!你怎麼能把這樣的詩挑出來送審呢?」

  你說去吧,我就這個水平。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好詩。不管怎樣,你把我一下子也趕不出詩歌組。這種機關也不是吃大鍋飯?你就得讓我吃下去。至於詩稿,好壞有個什麼標準?那些名人的詩明明不好,也不是都發表了嗎?為什麼對業餘作者就這樣苛求呢?……至於我自己,好長時間連一個字也沒有發表了。前一段還能給賀敏寫點愛情詩,現在什麼詩也寫不出來了。我完全喪失了創作的靈感。我整天昏昏沉沉,什麼也不能使我激動。

  過來的一切都變得那麼遙遠。就是想一想前不久的事,也像垂暮之年的人在回憶自己的童年,朦朦朧朧的。

  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樣,又到西華飯店的小酒鋪。三盤小菜,二兩白酒,自酌自飲。我幾乎每天都要把一塊多錢送到這裡,每月的工資花得不剩一分。剛開始工作的時候,有點稿費,還能抽出一二十元寄給家裡勞動的父母親,以報答他們的養育之恩。現在沒稿費,加之在抽菸之外又多了一項酒的開支,也就再不能盡孝道了。反正現在責任制了,家裡起碼有飯吃……

  我一邊喝酒,一邊吃菜,一邊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要麼。就在心裡數著小賣部玻璃窗後麵塑料啤酒杯。從左到右,一排一排往過數。數完後,又從右到左往回數。酒杯有拿走的,也有交回來的,每次數完後數字都不一樣。如果碰巧有兩次的數字正好相同,心裡就會發出一聲得意的驚嘆,就好像過去突然寫出來一行好詩一樣。

  真無聊——我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一個人擋住了我的視線——從背影看似乎很熟悉。等他轉過來,我認出這是副政委的兒子——就是上次帶我去跳的那個人。

  他也認出了我,一隻手端兩盤小菜,一隻手舉著一大杯啤酒,過來坐在我的桌旁。

  他把東西放下,問我:「你那天怎偷偷溜走了?」

  我撒謊說:「我肚子有點疼,也沒顧得給你打招呼……」

  我們把彼此的菜盤拼在一起,兩個人舉起酒杯碰了一下,就一塊喝起來。「還去不去?」他夾了一口菜,邊嚼轔差別我。

  我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

  「願意去的話,今天晚上還有……」

  我的心動了一下。我不是說,我現在已經願意去跳那種迪斯科了。我是想在舞會上去碰見賀敏。這也不是說,我還對她有什麼留戀。我是懷著一種惡毒的心理去見她和她的那個「同學」,想給他們製造尷尬或某種不愉快或其它一些什麼……

  我於是隨口對副政委的兒子說:「那好吧,我再去看看。」

  就這樣,我懷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理狀態,當晚又出現在省軍區家屬樓的那個單元里。

  情況還和上次一樣,裡間正在響著「彈棉花」聲;虛開的門fèng里可以看見各種扭動的身姿。

  副政委的兒子給我打了個招呼,就急匆匆地投身於那個混亂的場所里去了。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猶豫起來。這一刻,我又後悔起來,覺得來這裡沒有必要。既然賀敏是這樣一個人,我為什麼還要和她糾纏不休呢?我想了一下,準備再一次從這裡溜走。

  這時候,我發現在這空蕩的客廳里還有一個姑娘。她坐在我對面的暗影里,一聲不吭地在摳自己的手指頭。

  我站起來準備走的時候,那姑娘似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突然開口說:「你走嗎?」

  我說:「嗯。我不會跳。」

  「我也不會跳。和我一塊來的人不走,我想回去,晚了,不敢走……你是哪個單位的?」

  我說了我的單位。我們單位是個有名的單位,這姑娘馬上說她知道。她說她是西華飯店的,離我們單們不遠。

  「西華飯店?我常在那兒吃飯,好像沒見過你?」

  我說完後,那姑娘笑了。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飯店那麼大,我怎能認識她呢?她說:「我在四樓,專為洋人服務……」她猶豫了一下,說:「我能不能和你一塊走?我一個人不敢上路……」

  我猶豫了一下,說:「可以……」

  她跑到裡間給她一塊來的人打了招呼,就出來提起她的小提兜,和我一塊下了樓。

  我和這位陰生的姑娘騎著車,在人跡稀疏的街道上走著。

  我問她:「你是第一回來這裡嗎?」

  「是的。」她說,「我最近心裡不痛快,我閃一塊的一個大姐就帶我來這裡解悶,她說跳迪斯科能把一切不痛快都忘了。可我一來,嚇得連看都不敢看……你也是第一回來吧?」她問我。我只好說:「嗯,我也是由於不痛快……」「你們是文化人,有那麼好的工作,社會地位又高,有什麼不痛快的!不像我們,當個服務員,端茶送飯,誰也看不起!」「西華飯店的服務員可非同一般!」我說。

  「照樣還是侍候人的!我原來,和我一個餐廳的,後來考上了大學,就看不起咱這個端飯的了,另找了一個大學生……現在是大學生吃香……」她竟然給我說起了這些。我一下子沉默了——她的不痛快原來是這樣。

  不知為什麼,這個姑娘的話使我心裡有點不好受。某種程度上,我像他一樣,都被別人甩了。而另外一方面,我又和他的男朋友一樣,也甩掉了別人……

  我不知怎樣再和這個陌生人對話了。只好說:「你也可以自己學,在知識上攆上他們,這也許是最好的報復辦法……」「我現在就學電大文科,只是基礎差,跟不上課程進度……你一定文化程度很高吧?你們那種單位都是大知識分子!」她在車上扭頭看了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能不能幫助一下咱呢?」「我?」我一下不知該怎樣回答她。

  「你不是說你常來我們飯店飯嗎?捎著就能給我輔導……你吃飯不要排隊,我給你從裡邊端!」她竟然認真起來了。

  我不知該怎辦,只好胡裡胡塗答應了她……

  從這天以後,我就又認識了這個叫趙燕的姑娘。

  我幾乎隔一兩天就去西華飯店給她輔導功課。不知為什麼,我很樂意這個自找的差事,也許這樣能稍微填充一下我的空虛的精神世界。我非常認真地幫助這個純補天真的女孩子學習。她對我非常尊敬,叫我薛教師。我感到了一種友誼和溫暖。由於趙燕對我的尊敬,使我覺得自己的一頭長髮實在丟人,就到理髮館剪掉了。那副蛤蟆鏡也扔掉了。

  我願意和趙燕的這種友誼長久地存在下去……

  但是有一天晚飯後,她一見我,就極其興奮地告訴我,今天上午,她原來的那個男朋友突然來找她,說要和她恢復關係……他說那個女大學生把他甩了……他請她原諒,並且發誓咒要和一輩子好……我問趙燕:「你原諒他了嗎?」

  「原諒了……」她說,「人都會有過失的。不管怎樣,我心裡一直愛他……」兩行淚水掛在了她的臉上。

  她用手揩了揩臉,說:「我對他說了這一段你對我的幫助,他說他很想認識你,和你交朋友……」

  我真誠地為趙燕高興——願她的幸福天長日久……

  但我想,從這個晚上後,我再不會來這裡了。趙燕的功課將會有另一個人來輔導。我不應該再來這裡了,以免她的男朋友產生誤會——這種誤會在戀愛的青年人中間極容易產生。當我離開西華飯店的時候,鼻根不由得有點發酸。我突然聽見有個熟悉的聲音似乎在遠方親切地呼喚著我的名字……我在大街上的人流中急速地走著,夏夜溫熱的風愛撫地搖動著街上的樹葉,親吻著行人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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