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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滿京城瘋傳,太后要收溫家二小姐為義女。彼時,溫雅臣正自花魁的香閨里悠悠醒來。顧不得整理儀容,拽上皺巴巴的衣襟,一路飛馳自倚翠樓趕回。

  仲春時節,乍暖還寒,溫府後花園黃澄澄開了一地迎春花,綠葉黃花里,溫雅歆款款立在廊下,手中一柄細巧摺扇上,幾星墨梅傲然綻放,正是葉青羽題詞唐無惑執筆的那柄。她目光泠泠,波瀾不驚看三步開外彎著腰兩手扶膝的溫雅臣。

  因著一路風塵,溫少喘得全然直不起腰:“二姐……”扯著粗糲嘶啞的喉嚨勉力開口,只喚得一聲就咳不停,直至滿眼淚光。

  “好歹是個王妃,也不虧。”明明相似的臉龐輪廓,他們天生卻是截然相反的心性脾氣,溫雅歆還是那般似笑非笑地譏笑著,一雙眼眸光華熠熠,好似天地間當真沒有一人一物能入得其中,“從來朝堂就是男人的天下,家國大事女人插不上嘴。哪怕命格貴極,頭戴鳳冠做了皇后、太后,後宮妄議朝政,仍然是個死。沒想到,原來男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要靠女人去周旋。”

  “祖母說,她會再進宮去求太后……”

  嘴角再挑高三分,溫雅歆斜眼,看傻子一般覷著他泛紅的眼眶。求有何用?若真能求得來,宮門前早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哪裡還輪得上他們?

  “二姐……”滿肚子話語都被她這一瞥硬生生堵回肚子裡,溫雅臣上前一步想要如兒時般去拽她的衣袖。

  院門外,溫榮頂著一頭熱汗滿臉通紅地跑來:“少、少爺!不是二小姐!宮裡剛下了聖旨,不、不是二小姐,是臨江王世子!”

  大寧朝天和元年春,北方有月琉族蠢蠢欲動,上以仁愛和睦為念,不忍妄動干戈,致山河蒙塵生靈塗炭之苦。欲許以公主,遠嫁北地,沐蠻民以教化,促北境以安寧。時有臨江王輔政,言女子嬌弱,難捱風沙砥礪之苦,願以獨子相代,赴月琉為質,願兩國相睦,永不互擾。上感其摯誠,執手讚許,淚流不止。

  這段金殿內君臣執手相看淚眼的佳話頃刻間傳遍了天下,大街小巷男女婦孺無人不知。

  散朝後,唐無惑走在溫雅臣身側,切齒冷哼:“看,人家才是真父子。”

  溫雅臣一把抓過他的衣袖,唐無惑回過臉,硬朗方正的面孔上怒氣四溢,再找不到一絲溫良端方的影蹤。

  “是葉青羽。”再不是疑問,溫雅臣抬頭定定看他同樣凝重如墨的眼,“臨江王逼他的,還是……”

  “他自願的。”

  手一顫,忍不住把掌心裡的布料攥得更緊,他兀自仰著頭,一眨不眨盯著唐無惑的臉,費盡心機想要從那上頭看出些蛛絲馬跡:“為什麼?”

  “……”唐無惑任由他拉扯著,衣袖下的雙手同樣緊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節泛白,“這是他的志向。”

  指尖一頓,光滑厚實的料子從掌心滑落,仿佛快要握不住。溫雅臣垂下頭怔怔看著自己青色的官袍下擺,江崖海水,日月祥雲,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得仿佛要從那料子上跳出來。

  “身為男子就當以天下為念,食君之祿憂君之事。”剎那之間,豁然開朗。喃喃地、喃喃地,像是說給唐無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思緒紛雜,春末和煦拂面的微風裡,那個照鏡坊綠意盎然的小院中所發生的一切恍然間又重現眼前,那些葉青羽說過的話,勸誡他的,勉勵他的,伴隨著無奈苦笑無意間抒發了胸襟的,一瞬間湧上舌尖,“一世為人,縱拋頭顱、灑熱血,卻換得鞠躬盡瘁、粉身碎骨,只要天下一刻太平,萬民一日溫飽,便可含笑九泉此生無憾,總好過終日閒閒碌碌蹉跎年華。”

  閒閒碌碌蹉跎年華,說的可不就是他?

  被自小禁錮在小小一方天地里的人,每天抬眼只能望見寸許方方正正的天空,身邊除了一個老僕,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沒有人在意他是否吃飽穿暖,沒有人在意他的學問是否有所長進,沒有人關心他的喜怒哀樂,沒有,什麼都沒有。連個能一起玩笑說話的人都沒有。除了寥寥幾人,這世上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好讀書,卻不能光明正大入私塾拜老師,所謂同窗之誼,所謂青梅竹馬,這一輩子都同他無緣。他寫得一筆好字,文章做得那般工整,卻不能參選考試,空有著滿腹經綸,卻連個名落孫山的機會都不能有。他只能安安靜靜呆在他的院子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長夜將盡時,獨自縮在街角暗影里,默默看一眼人世的喧囂繁華。就是這樣的人,念念不忘的卻還是家國天下黎民蒼生。這九州天下如此之大,可曾容得下一個他?這百姓眾生何其之多,可曾有一人記得他的名?江山遼闊,他一心一意惦著江山,卻連生身父親都不曾替他把江山謀劃。他說他身為寧氏之子,就當為寧氏盡忠。可他卻只能隱姓埋名,連寧這個姓都不能有。偏偏……偏偏……偏偏還掛懷著,還牽念著,還口口聲聲擲地有聲著,要拋頭顱灑熱血,要鞠躬盡瘁粉身碎骨。葉青羽,他的葉青羽啊……這便是他的葉青羽。

  “哈,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們個個都念著天下,你們有膽量,你們是大丈夫,在下佩服。”兩手抱拳,衝著唐無惑深深彎腰一揖到底,溫雅臣扯著嘴角用力地笑,四肢百骸心胸肺腑,說不出的空蕩低落,“唯有我……唯有我……”是那個連修身都做不到的。看,差距何其之大,哪裡是區區“膽氣”兩字可解?

  晃著快要垂及地面的寬大衣袖搖搖擺擺向前走,溫雅臣扶著脖子,蹙緊眉頭思索昨晚那朱大耳朵提起的那個郊外茶莊上的小家碧玉叫什麼名?明日何不騎馬去那兒走一遭?還有倚翠樓紅杏鬧著要的那個瑪瑙鐲子,待會兒路過首飾鋪就去看看,有好看的就買下送她吧,那張哭花了妝的臉真是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再有,前些時日慶世子欠他的賭債,是不是也該讓溫榮去催一催?哪怕拿不著銀子,從他身邊要走一個美貌的丫鬟也是好的……一件又一件,一樁又一樁,溫雅臣逼著自己不停地想,想得額頭髮脹神思昏沉,似乎就能在心底里把葉青羽三字深深掩埋起來。

  唐無惑有意跟在他身後幾步之遙,不緊不慢收住腳,跟著他一同停下:“他說,倘若溫二小姐走了,你心裡會不好受。”

  “天生可以一世無憂也是一種福氣。若要說為什麼是他,我自己也鬧不明白。

  只是每當看到他荒唐胡鬧的時候,那樣無所顧忌放蕩不羈的模樣,真是……光華耀目。所以,我希望他能這般一直肆無忌憚地胡鬧下去,安安分分太太平平做個溫將軍家的繡花枕頭。因為,我喜歡他……喜歡他挑著眉梢輕狂調笑的模樣。”前方的人影僵硬佇立,溫暖濕潤的春風裡遲遲不見回身。唐無惑望著他的背影,不催促不發怒,不疾不徐,淡淡轉述,“這也是他說的。”

  蒼生百姓固然可貴,只是人非糙木,除卻天下公義,行事為人總不免三分私慾。葉青羽坦蕩地說,他的私慾是溫雅臣。於公,為了天下,於私,為了溫雅臣。

  “若非太后選中的是你姐姐,或許他不會這麼做。”溫雅臣直挺挺站在那兒,仿佛凝固成了雕像。唐無惑再走近一步,瞟一眼他僵硬緊繃的側臉,目不斜視,慢悠悠從他身旁擦肩而過,“臨江王允我護送他去月琉,而後留在那兒,鎮守邊關。”

  話音未落,背後猛地颳起一陣風,未及轉身,便看見溫雅臣長長的衣袖自眼前飄過。前方赤紅如淌血的宮門巍峨高聳,眾人紛紛揚起的訝異聲里,疾奔而去的身影一划而過,隨之消失於宮門之外。

  第二十一章

  照鏡坊,窄巷交錯,曲折迷離,相似的黑漆木門靜默緊閉,一扇扇自眼前掠過,高聳的院牆背後藏著一個又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因奔跑而高高飄起的寬大衣袖擦過壁間剛剛泛起的青色苔蘚,鼻息間因之多出幾縷新鮮的泥土氣息。不知何時下起的小雨淅淅瀝瀝沾濕了肩頭暗繡的團花,漸漸地,貼著臉頰的髮絲也被全數打濕。仿佛又回到第一次,漫天迷濛錯落的春雨里,他也如此不管不顧一路狂奔而來,舉手在濕漉漉的門板上不住用力捶打。只是當時的迫切是出於心機,想要用一則狼狽不堪的苦肉計打動院中不諳世事的書呆子。而現在,卻當真心急如焚,相隔一載光陰,這些日子的刻意逃避原來並未把思念消磨絲毫,反而因壓抑而醞釀得更為濃烈:“青羽、青羽、葉青羽……你聽我說……”

  院門未曾上鎖,他重重絆倒在門檻邊。雙膝刺痛,掙紮起身時但見滿目翠綠。

  木製花架上重重疊疊擺滿秋伯栽種的盆栽,羅漢松、三角梅、小葉榕……或枝椏崢嶸或樹幹扭曲。院子一角,紫藤花架下的棋盤上還擺著未盡的棋局。那頭枝繁葉茂的大樹下,淺口的白色碟子裡放著貓兒愛吃的魚乾。

  溫雅臣小心翼翼推開房門。小院裡從來不會有客人,於是葉青羽索性將寬敞的客廳改作書房。雕花格窗下,筆墨紙硯鋪陳排列,雪白的宣紙上抄著半部工整的經文。他坐在葉青羽慣常做的那張椅上,顫著手撿起桌上的紙張一頁頁翻看,幾乎都是佛經。他曾笑,念經拜佛這種無聊事是上了歲數的老婦人才愛乾的。葉青羽一本正經地答,抄經可以平心靜氣。溫雅臣記得,除開剛認識的那陣子,後來葉青羽就不怎麼抄經了。某日閒極無聊時偶爾提起:“你桌上的《華嚴經》呢?”

  彼時親熱甜蜜,光天化日下也要在書房中摟抱依偎。耳鬢廝磨間,葉青羽被他噴灑在耳後的曖昧氣息撩得滿臉通紅,咬著唇躊躇良久才吞吞吐吐地答:“用不著了。”眸光如水,欲拒還迎般怯怯瞟來,幾分羞澀畏怯幾分真心實意,不自覺看得心如貓抓,神思激盪,俯身湊過去含出了他柔軟的舌尖吻過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就此吃拆入腹,將他渾身上下盡數占為己有。

  原來,自打他放開他的手後,他又開始抄經了……葉青羽,默默無聞活了那麼久,悲傷時還是如此悄無聲息。

  仿佛被抽空了全身力氣,連一張薄如蟬翼的紙都如有千鈞之重。溫雅臣靠坐在椅背上,無力抬頭看屋裡的光景。多寶格空空蕩蕩,葉青羽不愛那些。他曾送他諸多玩物珍寶,金石字畫也好,真本古籍也罷,還有琳琅滿目色彩艷麗的異族器物,他一一含笑接過,轉身讓秋伯妥善保藏,卻從不真正把玩賞鑒。他曾取笑他,清心寡欲得像個和尚。四大皆空的出家人還偶有被滾滾紅塵迷住眼的時候,葉青羽卻自始至終是最守清規戒律的那個。他聽了,一如既往半低了頭淺淺微笑,忽而收了唇角,微微搖頭,目光灼灼反將他看得背脊發毛:“誰說不曾破戒?溫少便是在下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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