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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青羽跟著他的腳步,一點點踩進那被月色照she出的銀白光影里:“溫榮告訴我了。”出天牢時,溫少不但臉漲得通紅,連眼睛都是紅的。

  前頭的拐角里透出一星黯淡昏黃的光,漂亮廚娘的甜湯攤近在眼前。溫雅臣停下腳,用扇子向前指了指:“那裡還是顧明舉帶我來的。”

  就算老闆娘美艷驚人,這麼破落偏僻的地方的確不像是錦衣玉食的溫少會涉足的。葉青羽頷首:“顧大人一向心細獨到。”

  “他豈止是心細,簡直無所無用其極。顧明舉那個人……呵……”提及顧明舉他便總是嗤笑,眯起眼撇著嘴,唇角邊毫不客氣掛上三分輕鄙。只是這一次語調不復輕快,“其實,私下裡他從來不沾甜食。”

  那又為什麼……心頭疑竇叢生,不期然,那夜嚴鳳樓坐在桌前喝湯的情形浮現眼前,葉青羽頓然醒悟,上前一步正要開口,溫雅臣仿佛早有所料,扯起嘴角,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嚴鳳樓嗜甜。”誰也想不到,那麼剛直方正鐵面無情的男人,口味卻如同閨中小女兒。

  他在顧明舉的書房偷看過顧明舉寫給嚴鳳樓的信。彼時,顧明舉剛進京,喝得酩酊大醉的夜裡,深一腳淺一腳拽著他的袖子跑來這麼個四面漏風的髒地方,若非老闆娘明媚如春花的笑臉,溫雅臣恨不得一腳踹上他的臉。月上中天更深夜明,萬籟俱寂四下無人,小小的攤子上只有他們兩個口齒不清的醉鬼。桌上點著昏黃搖曳的燭燈,明明滅滅的燭光里,顧明舉面色酡紅,緊緊揪著他的袖子,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地問:“好喝嗎?真的好喝?呵呵,你這麼挑嘴都說好,那他也會滿意的。”

  那麼落寞難看的笑,他都認不出來這是那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顧明舉。

  後來嚴鳳樓有沒有回信,溫雅臣不知道。只是顧明舉再不曾拉著溫雅臣來過這兒。

  “你說,他們以後會怎樣?”這問題恐怕連顧明舉都答不了。

  最後一個客人終於也起身離去,老闆娘手腳麻利地收拾著桌子,白髮蒼蒼的老夥計悶聲不響將爐灶里的柴火熄滅。木桌上的燭燈眼看就要燒盡,燈芯搖擺,明晦閃爍。

  葉青羽上前一步寬慰他:“總會好的。”

  溫雅臣回過身,一徑怔怔盯著他的臉。

  將門出身的公子,縱然再荒唐頑劣,自小總要學習騎馬she箭。比起久居深院的葉青羽,溫雅臣足足高了半頭。此時兩人相對而立,近在咫尺的距離,迫得葉青羽不得不仰頭方能看見他的臉,眸光深深,素來低眉淺笑天生含情的桃花眼,此刻卻是一片幽邃暗沉,墨光如許,讀不出半點喜怒。

  “顧明舉說,溫家只我一個,怎麼也該收斂懂事一些。呵,也不知當年是誰帶我認得了倚翠樓的門。無論如何,確實理當如此。從前,我實在有些……放縱了。”

  思索了整整半天的話語,真正說出口時仍舊艱澀倉惶。他一字一字說得辛苦,未到半途,幾次深深吸氣欲言又止,“所以,我想該上進些了,雖然可能為時已晚……我想求父親再給我找個老師,不求文章錦繡,只要能懂些實事。再從家將里找個老人,學學行軍布陣兵法韜略。從前那些騎馬she箭的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拾起來……我不是心血來cháo,我是真的……真的想學好。我今年才二十,以後的日子長得很,將軍府的威名是祖上拿命換的,不能毀在我手裡。可我、我……你不知道,不說唐無惑和你,就連我二姐一個閨閣女子,見識都在我之上。我……”

  “溫少懂事了。”這次不是調笑,葉青羽彎下眼由衷欣慰,“但凡立志肯學,沒有早晚之說。”

  從來只有溫雅臣撒嬌打滾各種賠笑討好著拘謹內斂的葉青羽,此情此際,葉青羽舒眉淺笑,反是他愁雲密布“青羽啊……”

  左手攥得更緊,溫雅臣一意將目光牢牢鎖住他的臉,五指相扣,恨不得將他的手指根根折斷,又仿佛是要將葉青羽整個嵌進手掌心裡:“你是第一個,除了顧明舉那個人精,你是第一個讓我掏出心裡話的。跟你在一起……很好……”

  第一眼看去平淡乏味的青年,話不多,笑容也淺,整日窩在書房裡寫字畫畫,性情枯燥沉悶,溫雅臣猶記得初識時自己心中的腹誹,這麼無趣的性子,不討金主喜歡也是應該。起初想找個安靜的地方,不用攙和家中女眷沒完沒了的爭吵啼哭。

  後來發現他挺有用處,代他寫功課應付父親、抄佛經討好祖母,畫的畫居然還入了二姐的眼……再後來,溫雅臣不知道了。春日祥和安寧的午後,窗外綠意盎然陽光似金,雕花格窗下捧著茶盅悠悠然看他低頭執筆一絲不苟在紙上書寫,眉峰舒展唇角輕揚,微微彎下的脖頸被窗外春光描摹成曼妙的弧度,身姿優雅如鶴。墨香淡淡,手中的茶盞里升騰起裊裊清煙,喝著茶,望著他,眼角一瞥還能瞟見角落裡白瓷淨瓶中供養的桃花。剎那之間心神俱失,多少紙醉金迷的銷魂夜及不上這一刻歲月靜好。

  彼時心中所起的念頭,溫雅臣連顧明舉都不曾啟口。他想就這麼看著,隔了一方書桌,透過一管湖筆,不言不語,靜靜看他一世。

  第十七章

  “青羽啊,我真的、真的想過……和你一起。”撞見他同唐無惑並肩作畫的時候,察覺他同銀月夫人心有默契的時候,拿過他代寫的文章決意親手謄抄的時候……無人知曉他晏晏笑容下的心虛與怯懦。溫雅臣平生從未起過大志向。能有美人看,能有花酒喝,飛天賭坊里不要輸得脫褲子,溫少心滿意足,“我沒什麼真才實學,你好讀書,若我胸無點墨,那總是不成的。”辭退那個多年來一直幫他謄寫的書生,溫雅臣翻來覆去足足想了一晚。後來,文章還是葉青羽代做的,至少他念了幾遍暗記心頭。

  手背被指腹壓得生疼,掌骨快要被揉碎,葉青羽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地聽。月華傾泄,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臉上,較往日更顯蒼白透明。

  “青羽、青羽……”他不住呢喃,短短兩字含在口中,生出無限旖旎。酷暑盛夏的夜晚,偶然幾絲涼風拂過,輕輕吹起散落的幾綹髮絲,卻消不去地底蒸騰的悶熱暑氣。溫雅臣抬起拿著紙扇的手,想要為他整理鬢邊的落髮,舉到中途倏然凝滯,五指用力蜷起,將扇柄握得更緊,“青羽,我真的想過,好好地想過……”

  ,半攏半開的紙扇橫在二人之間,葉青羽稍稍落下眼就能瞧見他不住顫抖的手。頃刻間,恍如失了所有力氣,溫雅臣虛浮地抬了抬手,恰停在他波瀾不驚的眼前,好似想要揭開他眼中的從容鎮定,又好似只是想要觸摸。

  “溫少……”攔在眼前的扇子擋住了他的視線,也遮住了他眼,葉青羽看不清此刻溫雅臣的表情,只能望見紙扇下他緊緊繃起的下巴。

  “啪——”扇子完全收起,緊握成拳的手擦著他的臉頰黯然落下,隔了不過毫釐的距離,卻終究不曾有絲毫碰觸。

  扇子後是溫雅臣的笑臉。名滿天下的風流浪子一如既往勾唇笑著,嘴角上翹,眉眼下彎,眉梢盡處斜斜挑起,一眨眼一回眸俱是溫柔,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情深:

  “我想,有空閒了和你一同畫一幅畫,我字不好看,畫還是能見人的。我還沒帶你去看報國寺的靈骨塔,從塔上觀賞京城夜色比銀月夫人的書房更好。我還想,明年春天,我們去大明湖裡泛舟……”

  由衷地想,真心地想,發自肺腑地想,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甚至想到許久許久的以後:“我二姐想見你,你送她的扇子她果然很喜歡。她會幫我在父親面前說幾句,就說你是我的老師。只要我有出息了,祖母她們必定會對你銘感五內。你我亦師亦友,日子長了也不會有人胡說什麼。我們可以在一起……很久……興許……能夠一直……如果,你僅僅只是葉青羽的話。”

  如果,你只是照鏡坊里一介默默無聞的書生。

  曾經聽過他無數許諾,去報國寺的高塔上看煙花,去大明湖泛舟看垂柳,去郊外策馬狂奔驅著獵犬打兔子……種種種種,愛玩愛鬧的溫少什麼沒玩過?張口就來,舌燦蓮花,把自小就被拘在一方小院裡的葉青羽哄得目瞪口呆心馳神往。聽過了,想過了,葉青羽低頭抄他的佛經,自發自覺將這些期許悄悄遺忘。溫少的諾言能兌現,世間自此無薄倖。

  想不到,原來他還記得,心心念念地記在心裡。聽他這般一五一十地再度敘述,仿佛時光迴轉,仿佛時移世易,仿佛仍還在自家綠蔭遮蔽的窗下,昏昏沉沉的午後,看他手舞足蹈,看他連比帶劃,看他眉飛色舞,大千世界的斑斕絢麗在他精緻如白玉的俊美面龐下黯然失色。一如當時,怔怔在他溫柔笑容下失神的葉青羽,腦海中反反覆覆縈繞著一句話——怪道天下皆知他的薄情,卻從無人怨恨,更每每有人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溫雅臣,當他真心待你時,真真是恨不得掏心挖肺的赤誠。

  “溫少真的長進了。”葉青羽後退半步,再度仰臉看他,月色下的溫雅臣維持著唇角的弧度,神情哀戚,眼中的溫柔早已支離破碎。

  “顧明舉說過,想要在天子腳下做生意,身後沒人是萬萬不行的。尤其是青樓賭坊這些魚龍混雜的地方,三教九流皆有,五湖四海濟濟一堂,打探消息最合適不過。銀月夫人一介女流之輩,卻把賭坊經營得如此有聲有色,背後的人物自然不容小覷。以當今的形勢,京城地界,不是臨江王的就是高相的,飛天賭坊也不例外。”自葉青羽晦暗的眼瞳里望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自己,溫雅臣抿一抿嘴,極力想讓自己笑得更歡快些,“有件事我一直悶在心裡誰都沒告訴。曾經,我瞧見嚴鳳樓進了銀月夫人的書房。嚴鳳樓的背後是臨江王,那銀月夫人……呵,當時他也瞧見了我,卻什麼都沒說。他們是早就知道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從來不管,也沒本事管……原本,我都快忘了。今天見過顧明舉後,卻又稀里糊塗想了起來……青羽,你和銀月夫人……”

  他說得那么小心,手中象牙制的扇骨幾乎快要被折斷。天邊遠遠一聲悶雷,電光忽閃,烏雲遊走,遮住最後一絲皎白月光。今早秋伯就提醒他,看天色夜半會有大雨,切莫出門,以免淋雨著了涼。

  “我……”葉青羽張口欲言,被死死握住的手掌猛地一緊,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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