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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多年前,他在邸店住過,在同樣的「月光」下,他與綾娘相偎,一人一鮫,他們的相戀在俗世看來也是大逆不道的之事。

  往事只留追憶,佳人不再。

  人世間最珍貴的,最難阻隔的無外乎一個情,陳端禮從未下手阻攔趙由晟親近兒子,他內心隱隱有一個念頭:趙由晟見過心鏡。

  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發生在趙由晟身上的這些怪異的事:他預知劉河越會下毒,甚至知道是什麼毒;他從未抵達海外,卻來過鮫邑,甚至能聽懂鮫人的言語。

  據說只有天底下最執著的人,才能尋覓到心鏡,才能經由心鏡重返人間。

  這位鄰家小子,搞不好正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重來一世。

  陳端禮終究是個心胸寬廣之人,身為父親,他非常疼愛陳郁,只願他好,他歡喜;身為一個長輩,他也賞識趙由晟的膽識,認同他的深情。

  聽聞鮫邑的月湖,是世間最清澈之物,在它的月華下,連最醜陋的人心都能被淨化,而那些高尚而可貴的心靈,也會因它的沐浴而愉悅。

  陳端禮身披月華,返回自己的房間,他的身後月華照亮一地,在經過幽邃走廊時,陳端禮仿佛回到當年,他看見白潔的貝床上,他與綾娘相擁,愛語,便是在月華之下,孕育了一個小生命。

  陳郁在貝床上蜷曲身子,像個嬰兒般,趙由晟貼靠他,手臂輕輕攬著,將他攬入懷。貝床上,紫袍上,甚至趙由晟的衣衫上,都有無數得細小鱗片在月華下瑩瑩發光,那是從陳郁身上掉落的鱗片,他的鮫態正在消失。

  從冥間返回的靈魂,宛若重生。

  **

  陳郁的夢起先是白茫茫一片,他似風中的蒲公英般,輕盈無著落,直至一片金黃在眼前炸開,那是棵高大、巍峨的銀杏樹,秋風迴旋,秋葉紛揚,他看見樹下兩個靜止的身影,仿若石像。

  那人高冠錦衣,年輕英氣,身子彎曲,頭低垂,他懷裡摟抱著一個瘦弱而白髮蒼蒼的老人,跪倒在地,他們幾乎要為秋葉掩埋。

  阿剩?

  陳郁驚愕非常,雙膝曲下,低頭去看他的容顏,他抬起手,想掃落他臉龐和脖頸間的枯葉,卻碰觸到白髮老者的髮絲,一陣疼感從指尖傳遞,陳郁恐慌地端詳白髮老者,心中寒顫:他是我。

  秋風呼嘯,秋葉為風挾持,盤旋而去,無論是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還是那兩個如同石像的軀體,都在瞬間破碎,隨風而逝,幾乎同時,無數殘片狀的記憶襲向陳郁,如寒冬里的冰凌,刺痛陳郁的心。

  血腥的屠戮場,倒在血泊中的趙由晟,雷電暴雨,奔馳的白馬,嘶聲的悲鳴。

  陳郁低頭餵食趙由晟一顆海玉魄,和淚親吻,求他活下來。

  楊家朱雀船上的朱雀風向標在風中梭梭的轉,一具長箱被抬進海船,箱蓋打開,躺在裡邊的趙由晟宛若活人。

  他只是睡著了,他肯定還會活過來。

  海天的殘陽似血,陳郁如荒魂般立在船艉甲板上,他聽見身後的楊煥問他:你是要留在我枕邊一年,還是要留在這艘船上領航十年?

  陳郁的眼前空無一物,即使那紅烈的夕陽仿佛要將他燃燒,他的心冷如冰窖,他看著海面,仿佛看見數日前,一艘殯船載著一具偉岸的屍體,緩緩抵達泉州港。船桅杆上掛著無數素白的飄帶,水手們身穿粹白的衣裳,哀痛寂靜無聲,凝固在他們的臉龐上。

  那時,陳郁用顫抖的手,掀開死者蒙住的臉龐,花白的鬢髮,緊閉的眼睛,白色的衣領上沾染褐色的血斑,陳郁怎麼擦也擦不去。

  這些血斑,正是他死去的父親遭人毒害的控訴。

  他的父親,是位頂天立地,心懷社稷之人,一心效忠家國,卻也因此遭小人毒害。

  「縱使失去所有,我也還是陳端禮之子,豈會以身侍人,我願意領航十年。」

  船艉上的回答聲,和紅艷的夕陽一併消散,歸於虛無。

  殘碎的記憶在腦中拼合,交織出一生,陳郁茫然地站立在天地間,四周空白無一物。

  他的身子緩緩下落,跪坐在地,他的掌心張開,一片枯黃如蝶的銀杏葉在掌中,上一世的記憶回歸,他無聲地淚落,淚濕衣衫。

  鮫邑的貝床上,趙由晟將陳郁攬入懷,他身上的鮫態徹底消失,原本瑩瑩發光的細小鱗片也都已幻化無蹤。

  窗外,月湖的光華斑斑閃動,似星漢,幽邃的鮫邑,宛若寰宇般。

  陳郁的眼角濕潤,在夢境中哭泣,淚水被趙由晟輕輕地拭去,他溫柔低語:「別怕,我在。」

  別怕,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都在你身邊,直至此生終結。

  夢境中的陳郁在孤獨與悲傷中感到一股暖意,像似有人在環抱著他,那樣的氣息,像阿剩。

  他抬起頭,見原本白茫茫的四周分開了天地,漆黑的夜,漆黑的海,他的雙腳在下陷,驀然墜入幽深的海域。

  他在黑暗中游曵,朝著一個熟悉的方向,他遊了很久很久,可他一點也不知疲憊,鮫態的他自由地在海洋的溝壑山脈間穿越,忽然,他見到了海中的「月光」——月湖。

  高懸的月湖之下,是鮫邑的所在。

  陳郁快速往下潛,他來到鮫邑的大門前,鮫人們只是朝他投去一眼,又各忙各的,他們早習慣了他的到來,他每年總要來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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