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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力氣來搬你的屍首了。」父親淌著淚,卻說著這樣悽慘絕情的話,「我也不會讓楊徐村的鄉親來搬屍。你日後怎樣活人,自己想想吧!我的話你不聽,『子大不由父』。我也管不上了!」

  他要走,我也沒有實心挽留。我在學校的這種低下的處境,他也沒有臉面再待下去。我送他走上那條爬上東源的官路時,看著他拄著一根粗劣的手杖——實際是一根樹枝一緩緩走去的步態,我可憐起他來了,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脯,我落到一種怎樣的地步?學校里把我當作不忠誠分子,父親也把我當作叛逆者,我算一個什麼東西呢?

  晚飯以後,校園裡呈現出一種鬆懈下來的恬靜的氣氛,教師們有的提著水壺,懶洋洋地邁著步子到水房裡去打水,或泡茶喝,或羼成溫水擦身,再不像上課時那匆匆急急的樣子了。有的教師在槐樹底下下象棋,有的在井台上洗衣服,誰的舒悅的笛聲在一排排教室之間繚繞。我關好開水爐,就提上杴和掃帚,去打掃廁所,這是清除師生們排泄物的最佳時空。

  「徐慎行,你出來——」

  天哪!田芳在喊我!我手中正在便池裡掏挖的鐵杴掉在地上,眼前一黑,我差點跌到屎尿池子裡去了。我跌倒在牆上,那炸雷一樣轟擊我耳膜的餘音還在迴蕩,心兒慌亂不止,我幾乎被震昏了。

  「徐慎行,你出來——」

  我無處躲,又無處逃,從再次響起的聲音判斷,她就堵在男廁所的門口。我自發出那封臭罵她的信以後,就沒有再想過還會和她相見,偶然的相遇也許不能排除,有意找我的事,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捂著良心和為人的道德,向她臉上潑去了多麼髒的東西!我無臉見她,也不想再做解釋。我要她永遠恨我,甚至鄙視我,都比依戀我更好……我惶惶然從廁所門裡走出來,做好了挨耳光的精神準備。

  我一走出廁所門,就看見一雙憤怒的火燃燒得痛苦不堪的眼睛,我立即低下頭,再不敢看了。她在看見我的最初一瞬,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不容我多想,我就聽見一聲嚇人的喝斥:

  「我要批判你!到這邊來——」

  她的非常舉動使我忐忑不安,她要批判我?我當了右派也有一段時間了,她現在才想起來要批判我?我機械地走到那個小花壇前頭,隨她站住了。這是學校里最顯眼的地方,房檐下的牆壁上掛著一隻大鐘,下面寫著四個仿宋紅字:按時到校。有幾個教師站在遠處看著。

  「徐慎行,你身為人民教師,預備黨員,惡毒反黨,攻擊社會主義,我堅決要批判你——」

  她站在那裡,離我有兩米遠的地方,一本正經地對我進行面對面的批判。我垂下手,低著頭,不做任何表示。我聽見從兩邊紛沓而來的腳步聲,好多教師圍過來看熱鬧了。

  「你想自絕於人民,愚蠢透頂!黨和人民花了多大代價培養了你,你不知向人民向黨報答恩情,反而反黨,自殺,你的良心何在?」

  我的心在顫抖,頭上冒出汗來,這些司空聽慣的批判語言,今天由她對面說出來,我痛苦極了,慚愧極了!周圍已經圍了許多教師,凡是聞聽到消息的人,都來看熱鬧了。我不知道校長劉建國在不在場?我沒有抬頭的勇氣。

  「你不服氣嗎?說你反黨,你不服氣,用自殺來威脅別人,誰吃你那一套!你要明白,黨不是抽象的存在,在學校,代表黨的就是校長,你惡毒攻擊校長,就是反黨——」

  「田芳,你啥時間來的?」我聽見劉建國校長的聲音,稍抬一下頭,就看見他走到田芳跟前,一副老同學間熱誠的口氣,「你胡來啥哩!走,快到我房子坐……」

  「我是專門來批判他的壞思想的。」田芳說,「我和你是老同學,和他也是老同學。他和你分配在牛王砭小學,不協助你好好工作,反而攻擊黨!我看哪,他這個傢伙純粹是想往上爬!借著整黨之機,攻擊你,自己再爬得高些……」

  我的天哪!我想爬高嗎?我想借著整風弄倒別人自己往上爬嗎?我明白我有許多毛病,卻還沒有如此惡劣!

  「唔!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劉建國說。

  「你多虛偽啊!」田芳指著我說,不聽劉建國的勸解,而且氣更足了,「我們同學兩年,我怎麼當時就沒有發覺呢?你假裝積極,實際是想往上爬,不惜攻擊同志和領導,踏著別人爬上去,你多虛偽啊!你……速成二班出了你這個右派偽君子,是全班同學的恥辱……」

  「行啦行啦!田芳——」我聽見劉建國的聲音,似乎有點尷尬,不自然,「走吧走吧!到我房子坐坐——」

  「我要趕回學校去,沒時間坐了。」田芳說,「我以速成二班同學的名義警告你,老老實實交待,老老實實改造,老老實實做人!歷史從來不包庇虛偽的人……」

  她走了。我聽見她的腳步聲朝門口走去,才敢抬起頭來,她又回過頭,給劉建國說:「我一有空兒,就來批判他!」說罷,昂起頭,走出學校大門去了。

  我一回頭,看見劉建國有點發黃的臉色,眼裡罩著一層憎恨的氣色,氣憋憋地走了。那些圍觀的教師們,有的莫名其妙,有的在神秘地交頭接耳,不光是在嘲笑我吧?

  我又走回男廁所,抓過杴把兒,心裡猛然豁開,似乎此刻才完全醒悟,她是在旁敲側擊,痛罵的並不是我。罵我批判我,用不上偽君子這個名詞,對這個名詞更敏感的人,應該是他——劉建國校長。我竟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快,好像我罵了我想罵的人一樣解氣,痛快。我的胳膊上陡然漲起力氣來,戳得那裝著屎尿的便池哐啷哐啷響……

  大約過了十天,她又來了,故伎重演。這次她來時,我正在房子裡躺著。她在門外叫我的名字,大喊大叫要我「接受批判」。我慌忙跑出來,又站到掛鐘下的小花園旁邊。她又把我狠狠地批判一番,痛罵一番,挖苦諷刺,比第一次更尖酸了。我低著頭,聽著她的連挖帶損的話,心裡舒服極了。

  劉建國這回也不客氣了:「你不能隨便來批判人呀!要批也得通過組織……」

  「我一看見這個虛偽的傢伙,眼都黑了!連組織手續也忘了……對不起!」

  她走了,沒有去劉建國的房子辦組織手續,也沒有進我的房子,竟自走了。

  她又來了兩次。幾乎所有教師都知道她的舉動中的真實含義,劉建國也更是惱恨。這樣下去,又怎麼辦呢?她第五次來的時候,我在房子裡聽見她的叫我的聲音,便從後窗跳出去,逃走了。

  她再沒有來。 我收到田芳一封信。她隻字不提她幾次趕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事,既不解釋這種舉動的真實動機,也不詢問後來產生的效果,純粹是對於我的那封惡毒地罵她的信的答覆。

  她在信中說,如果不是信的末尾附著我的名字,她會百分之百地判斷成劉建國寫的呢!在她拒絕了劉建國的求愛信以後,劉建國就說過一句類似的話。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甚至說葡萄的祖宗更酸。她不計較我,是因為她認為那惡毒的信並非我的真心……

  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感情的折磨。我應該立即奔到她的面前,跪下,說明我的真心,讓她抽我,打我。我抓著信紙,貼在臉上,像貼著她的手,飲泣不止。我流夠了眼淚,冷靜一點之後,我就給她寫回信了。

  我寫道,我仍然堅持前信的看法,解釋也沒用。而且宣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寫回信,不看來信,接到即投之以拒;我再不和她見面,一切都到此為止……

  不要罵我心硬吧!我成了什麼人?簡直不是人了呀!我怎麼能牽連著她跟著我受苦?只有用最冷酷的斧頭砍斷倆人的紐帶,除此無法使她和我的心分開。我只能這樣做。

  她又來過幾封信,我咬著牙扔進燒水的爐膛里,連拆也不拆開。她後來又找我兩次,我仍是從後窗逃避了……我相信我的舉動是為著她好。

  她到牛王砭小學來批判我的行動,完全撕開了我和劉建國之間的那一層老同學的關係。即使我當了右派,劉建國表面上仍然是關心我的,他說,要不是他關照,我不會定為「中右」,早該定成右派,發落到農場去勞改了。他說,他並不在意我當眾說他「好大喜功」的話,只是我的話說得不是時候,在右派猖狂向党進攻的時候,我的話正投合了右派的需要,性質上就變成右派反黨大合唱的一個音符了,並不是對他劉建國本人的威信有何傷害……我最初相信這些話,也相信劉建國,即使我當了右派,我也相信他說的主要是在非常的背景下說了不合適的話、現在,自從田芳來過幾次以後,劉建國再也不對我說什麼了,他冷著面孔在院子裡喊:「怎麼搞的?院子髒成這樣?」那無疑是在大庭廣眾中譴責我沒有盡到掃地的義務。

  他對我給他每天送水再也不覺得不好意思,甚至連頭也不從報紙上抬起來。

  每月一次的改造匯報,他都親自主持,在全體教師面前,我把自己罵一通,讓教師們再批判。儘管我覺得那些污水髒物是自己吐到自個臉上的,教師中有幾位總是還嫌我吐得少。劉建國過去還要肯定我一點進步,越到後來,反倒一丁點兒也不肯定了,總是強調我思想深處的東西,尚沒有觸動。我已經從記不清多少次的改造檢查中得出一個結論,真誠的檢討和應付差事的檢討得到的實際效果是一樣的。你真誠地批判自己,他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根子」;你應付差事地亂罵自己一通,他照樣說你沒有「觸動思想深處的骯髒東西」。我索性不再傷腦筋了,居然也能做到面對眾人檢討時「臉不改色心不跳」了。

  我燒水,打鈴,掃地,打掃廁所,替炊事員楊師傅燒火,擇菜,洗鍋涮碗。我與任何人也不主動說話,而當別人問我一句話時,我竟然感到一種榮幸,似乎我的身價也提高了。久而久之,我完全接受了「右派」的既成事實,自己也沒有一絲信心把自己當人看了。過去,有的學生罵我一聲「右派」,我心裡忐忑一下,現在已經於心不驚了,甚至莫名其妙地對喊著「右派」的學生笑一笑,討好似的笑一笑。

  和我接觸得最多的是炊事員楊師傅。本來,幫他添煤看火,洗鍋涮碗,是我為了表示改造的誠意而主動承擔的額外的事,時日一長,他倒把我當成半個炊事員了。活兒稍一緊,他就叫我,甚至罵罵咧咧地在院子裡喊:「徐慎行,你狗日的鑽到老鼠窟窿去了嗎?火滅誾咧!」或者是:「徐右派!沒水咧!你不絞水,撓誾去啦嗎?」我一聽見他的喊聲,就去燒火,就去井台上絞水。我也不惱,也不說明我正在忙著其它活兒,好像我真的躲到老鼠洞裡偷閒,或者是在做下流的事——撓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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