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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越來越注重物質生活的人們中間,聽到過一種新鮮的議題,中國實現現代文明的最大負擔是農村,或者更確切說是農民。他覺得這些議題不無道理,問題恰恰在於,什麼造成了農村的這種進步的緩慢?有哪一位農民不願意汽車拉小麥而寧肯像牛一樣馱著小推車?工業社會不能提供農業充足的機械化設備,而極左的農業政策又造成了農民糧缸和錢袋的空虛,他不搭上牛皮車絆,能由得他嗎?他想洗一洗渾身的污垢而掏不出五毛票子,況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裡!

  現在,趙鵬不得不中止腦子裡這種激烈的爭論了,上場的陡坡就在腳下。他在坡根歇下,緩緩氣,聚足力氣,要拽車上坡了,不能和那種高雅的議題辯白了。

  「啊呀!趙鵬叔,你啥時間回來?還沒吃一口飯吧?」長頭髮虎生問。

  「你回去吃飯,甭拉車子了,俺倆一會兒就拉完咧!不費啥!」光葫蘆根長豪慡地說。

  兩個一高一矮,一粗一細的小伙熱誠地對他說話,趙鵬只是感激地笑著,說他其實並不餓。他們年富力強,似乎並不累,也沒有痛苦不堪的神色,把拉小推車說得很輕鬆。趙鵬的心裡卻不輕鬆。如果倆小伙完全出於鄉黨情誼來幫忙,他會充分享受那種友誼的快樂;他倆如果出於一種求他辦事而付出的一種代價,就使趙鵬心裡不自在了。不管出於怎樣的動機,他都做出感激幫忙的笑臉。

  拉車上坡,比在平地上行進時背上的分量一下子增加了幾倍,待拉上場楞,他放下車子,靠在麥捆上,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而氣卻急喘不盈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開到下坡路口,在趙鵬跟前停住,他以為自己的車子擋住了路道兒,正想挪一挪,駕駛員卻在黑暗裡說話了:「趙鵬叔!你的麥地在哪兒?」

  「北渠口。」趙鵬隨口說,「你家拉完了?」

  「早完了。」小伙兒在駕駛台上大聲說,拖拉機嘟嘟嘟的聲音很大,「俺爸叫我給你拉麥哩!」

  「這……」趙鵬一愣,他聽出小伙兒的聲音,這是支部書記的兒子,動用人家的機械、人力和機油,實在過意不去,連忙說:「不咧!再有兩趟就完咧!」

  「你甭用小推車受罪咧!」小伙子好心好意勸他,「我拉一回,頂你三四回哩!」

  「天黑。路陡。」淑琴也擔心地說,「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

  小伙已經扯動閘杆,開下坡去了。

  黑暗裡,淑琴盯著趙鵬模糊的臉,都沒有說話。

  趙鵬悶了半晌,猛然站起,對淑琴說:「拉就拉吧!反正硬擋也不好。你立馬回去,炒兩盤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塊熟肉,正好。看看小賣部開門沒有,買一瓶好酒……」 趙鵬從村巷裡走過去,即使到了半夜,河川里還有男人或女人相互呼喚問話的聲音,村巷裡仍然有滿載麥捆的小推車在刷啦刷啦響著,緊張的搶收時節,黑夜和白天沒有嚴格的分界了。

  他照直朝村子西頭走去,去請黨支書的小兒子來吃飯,他受他爸的指派,用拖拉機幫他拉運完了北渠口割倒的麥子,該當領情哩!

  支書家在村子西頭新辟的莊基上蓋起了一座青磚紅瓦的新房,他走到門口,看見支書的小兒子正在院裡洗手,看見趙鵬後,已經意識到他登門的目的,仗義地說:「你跑來做啥?我剛才吃過飯,就只拉了三趟麥,統前到後沒用下一個鐘頭,肚裡還實騰騰的哩!」

  「去喝一口茶也好……」趙鵬勸小駕駛員。

  「誰?噢!是趙鵬呀!」黨支書從屋裡走出來,站在台階上,完全用蔑視的口吻說,「你請他吃飯?噢呀!狗屁不懂的娃娃,值得你請他?」

  「娃兒忙了半夜,去喝口熱湯。」趙鵬忙說。

  「我可不給他慣這號毛病!見給鄉黨幫忙,就要吃要喝,啥好毛病嘛!」黨支書很嚴格地藉機訓導兒子,「甭鑽錢眼兒!學點好思想兒!」

  小駕駛員只顧洗搓油污的雙手,搓得肥皂沫兒吱吱響,對父親的訓導,不吭一句。

  「娃兒給我幫了大忙……」趙鵬繼續邀請。

  「應該的嘛!」黨支書毫不介意地說,「他給你拉幾回麥子,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是國家的重要人才,給黨有大貢獻哩!看見你拉小推車,我心裡難受哩!黨中央三令五申要重視人才,愛護知識分子,有的人總是不執行喀!像你這樣的人才也要拉車運麥,實在……我才叫他趕緊去給你幫忙,咱要按中央的精神辦事,愛護人才哩!」

  趙鵬聽著黨支書這一番剖白,反倒張不開口了,黨支書在他身上體現黨對知識分子關懷愛護的指示精神哩!他再一次勸解黨支書,放鬆禁令,讓小兒子跟他去吃點飯。黨支書手一擺,五十多歲的強壯漢子的大黑臉一甩,乾脆把話說絕:「你快回去吃飯,甭洋磨時間了!你請他吃一頓飯不打緊,慣下壞毛病可不得了……」

  趙鵬看看再無希望,就再三道謝,走出寬敞的院子,心裡不由地想,黨支書這人倒是個直槓脾氣。

  他又走進村子,去請那兩個小青年,剛走到下坡路口,影影綽綽看見一高一矮兩個人,朝坡下走。趙鵬忙喊:「哎——等等!」倆人聞聲站住了。

  「走!到咱屋喝口熱湯——」趙鵬走近說。

  「不啦不啦!」長頭髮高個兒說。

  「俺倆急著去洗澡哩!身上扎得難受。」矮個光葫蘆補充說,「甭勞神了!要不,咱們一塊去河裡洗澡……」

  「吃罷飯,我跟你倆一搭去。」趙鵬已經牽住長頭髮小伙的胳膊,「你倆不去,你淑琴嬸子炒下那些菜,給誰吃?放到明日就壞了!」

  「支書的兒子嘛!有他去吃!」長頭髮一揚頭,「人家用拖拉機貢獻大!」

  「對!連他爸一塊請!」光葫蘆附和說,「那老傢伙愛吃——嘴大吃百家!」

  趙鵬看出來,在這兩個青年中,起主要作用的是長頭髮,他死死拉住他的光胳膊不鬆手,輕聲說:「支書家娃娃不來,你倆再不去,真要把菜擱壞了。」

  光葫蘆側過頭,等候長頭髮的意見。長頭髮把頭一擺,說:「那貨不在,我倆就去!」

  趙鵬悟出他倆和支書的小兒子關係不睦。

  小圓飯桌擺在院子中間,電燈從窗戶里拉出來,吊在小柿樹的橫枝上,圓桌上竟然擺出四大盤菜,淑琴真是有辦法哩!

  「叔哎!明說吧!」長頭髮喝下一盅酒,暢快地說,「吃你一頓飯,我也高興。咱之所以不想來,主要是不想和支書家的人照面。」

  「有啥冤讎不能消除哇?」趙鵬笑問。

  「俺倆到縣上告過他!」光葫蘆說。

  「咱是明告,不怕支書知道是咱告。」長頭髮拍拍胸脯,「敲明叫響去告狀!」

  趙鵬沒有吭聲,佯裝低頭端酒杯,他對黨支書趙生濟又不是完全陌如路人。小小的趙村,既是一個大隊,又是一個獨立小隊,屬於兩級核算單位。趙生濟既任支書,又任大隊長,同時也是生產隊長。前多年實行一元化領導,他說他自當支書以來,早就一元化了。近二年實行責任制,精簡農村基層幹部,他說他早就符合精簡精神了,從來是身兼三職,沒有加重過社員負擔。他是趙村的真正的當家人,他有一副生鐵坯子似的堅實的身體,有一個硬如鋼杴般的腦袋,他脾氣執拗,堅韌不拔,斷事嚴明,可以說六親不認,該罰的一律就罰,直至對他的老伴,近年間,趙鵬從鄉親們口裡零零星星聽到的關於老支書趙生濟的議論,不斷地沖刷他過去的那個令人崇敬的老支書的印象。借著實行責任制的動盪,隊裡的小拖拉機折低價給自己買下來,處理公房也是如此,云云。

  「隊裡每月給他開三十六塊錢的補貼,實質是工資。每到公社開一次會,另外再記一個『公務勞動日』,年終按一塊錢開帳,給誰家調解一回糾紛,也要記一個『公務勞動日』,還有好多怪名堂,一年下來,白拿多少錢啊!」光葫蘆腦袋說,「俺倆到縣委告狀,村里好多人都簽了名。」

  「結果呢?」趙鵬倒關心起來,「縣上解決了嗎?」

  「嗨!甭提!」長頭髮一拍大腿:「縣委的幹部把俺倆遞上的材料一看,說,『問題是存在,但還不是太嚴重的。比趙生濟嚴重得多的違法亂紀的人,他們還調查處理不過來呢,得等一等。』這不,等了三個月了,連個音兒也沒有!我們也沒勁頭再告了。」

  這個人,當了十幾年幹部,也許是把過去的那一股虎氣褪掉了,或許有更複雜的原因。趙鵬聽著,不由地感慨起來:「這人哪……絲毫也不顧及黨在農村的政策條例……」

  「哈哈!政策——」長頭髮大笑,「趙支書在村里大喊大叫,說『政策是個紅苕』!」

  「啥意思?」趙鵬問。

  「你猜!」長頭髮含笑不露。

  「紅苕嘛!生著是硬的,蒸熟就軟了。」光葫蘆笑著解釋,「中央的政策下來時都是硬的,經過趙生濟支書的那個『鍋』一蒸,就軟了,隨扁隨圓由他捏!」

  噢!趙鵬聽著,真是哭笑不得,不由地受了兩位小青年的感染,生出義憤之情了:「你倆該去公社反映,公社管的地盤小,事……」

  「去過公社了,啥也不頂。」光葫蘆說。

  「你甭摻合咧!」淑琴借著送湯的機會,走到圓桌跟前,說,「你又不在家,管人家隊裡的事做啥!」

  「看看看!嬸子怕了!」長頭髮笑著。

  「不是怕不怕。」淑琴不服,「不是我說,你倆再蹦跳,也告不倒趙支書!」

  「告不倒歸告不倒,搔搔他的皮毛也叫他甭貪吃得安然!」一個尖尖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趙鵬一看,卻是王秀珍,這個咋咋呼呼的女人說話真痛快。他的淑琴已經有點明哲自保的氣味了,過去,她知道自己的生活支柱是他可觀的月薪,所以對隊裡搞好搞壞不大關心,雖然免去了許多口舌,落下一個賢惠媳婦的美譽,卻不像初進趙村當團支書時那樣生氣勃勃了。人都在變。

  「淑琴嫂,跟你商量一件事。」王秀珍說。

  「啥事?」淑琴問。

  「隊裡明天開脫粒機呀!隊長傳下令,自由結合,五戶一組,包打一天。」秀珍說,「我來尋你,咱們結合一組,你願意不?」

  「好麼!」淑琴隨和地笑著,「跟你這個美勞力組合,我還怕吃虧嗎?不過才兩家呀!」

  「你倆願意不願意?」王秀珍指著長頭髮和光葫蘆,「跟嬸在一組,好好干,打完麥,嬸子閒下了,給你倆一人尋個好媳婦……」

  長頭髮和光葫蘆開心地笑了,答應了。

  「再聯一戶誰吧?」王秀珍和淑琴在一堆嘟噥起來。

  趙鵬給倆青年遞煙,他們吃飽了,站起來,把衫子搭在肩上,問:「你還去不去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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