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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旋著,在黑夜裡颳起颼涼,楚揚的神情與沉默令慕平感到不解。

  楚揚十指交合的指節因用力而泛曰,他不再奏琴鳴曲,只是任寂靜蔓延、蔓延、再蔓延。

  「楚大哥……」

  順氣之後,楚揚緊抿著雙唇不願開口「楚大哥……」慕平喚著。

  楚揚緩緩開口道:「你走吧。」他有種強忍著無處發泄的痛楚,慕平無法明白這痛有多深,他若明白,便不會挑著了他的痛點予以痛擊。

  「為什麼?」慕平疑惑著。

  楚揚凝視著眼前神情無邪,涉世未深的少年,慕平總拿著最信任的眼神望著他,一點也沒察覺到那些他深藏著無法透露的秘密。

  慕平善良而無心機,這些年來慕平待他的好,是數也數不清。

  楚揚明知道慕平只是傾慕他的琴音、欣羨他的文采,但一見慕平那雙晶瑩而無瑕的水眸仰望著他,對他吐露笑意,他便不由自主地怔愣迷惑。

  他明白知道眼前的是少年,而非少女,可卻不由自主地將視線鎖在慕平身上,無法移開。

  慕平仍留在亭內沒有離去,楚揚的藍眸中閃現哀然,他無法舍楚揚而去。楚揚不太對勁,他如此覺得。

  「我要你走,你沒聽見嗎?」楚揚一掌擊在琴上。

  弦聲皆亂,剌痛慕平心扉。

  「楚大哥,平兒哪裡惹你生氣了嗎?」他不明白。

  「走!」楚揚低吼了聲,揮抽掃下桌上杯物,一對青瓷杯被揮落了地,應聲碎裂,散成四片。

  慕平瑟縮地往後躲去,他被楚揚突如其來的憤怒給嚇到了。楚揚向來謙和,對他更是從未動怒,他完全無法理解楚揚為何如此待他。

  紅著眼眶,慕平撿起裂了的杯子塞入懷中,楚揚一直無言,他不敢再問。

  收拾好後有些喪氣,垂著首默默地走了。楚揚趕離了他……走時慕平腦里縈繞著的唯一念頭便是,楚揚趕離了他……

  慕平帶來的酒壺留在涼亭之內,濃郁性烈嗆人鼻息的氣味仍殘留亭中久久不散。那些藥材入了酒,在他腹內散開,送進血里骨里令他冰涼的身軀發著熱。

  然而再如何得醫治百病的仙丹妙藥,都沒能治癒他胸口方才被慕平狠狠扯出的一道傷。

  心在絞痛著,但無論再痛,楚揚都無法開口。

  慕平可知……可知他是如何看待他…

  為何慕平要在他面前說出這番話……

  這番傷人至深的話……

  楚揚自此才真正明白,能留在慕平身旁的人,終究不會是他。

  酒莊後頭一個房裡散出了氤氳熱氣白煙縷縷,慕平手持著木樁搗碎蒸熟的粳米,撥弄置涼後與糟相勻,一點一點地舀入甑中盛裝起數十瓶。

  他邊上塞子邊喃念:「秫稻必齊,面槩必時,湛熾必潔,水泉必香,陶器必良,火齊必得。」他這些釀酒的基本功是楚揚教他每回制酒時反覆呤誦,依著對照以免他出錯又釀壞酒成酸醋。慕平心不在焉地將瓦甑搬出酒房準備到另一間房蒸燒,但走沒兩步就停了下來。他晃了晃手中的瓶子,愣愣地道:「怎麼這麼輕……」再搬回酒房中連忙拆開紅布蓋子,慕平這才發覺,自己忘了將濃酒放人。

  他嘆了口氣,心緒不寧什麼也做個好,乾脆就擱著不做了。

  裂了的青瓷杯慕平仍收在懷中,他參不透楚揚昨日為何動怒趕他離開小亭。

  他記得的楚揚一向謙和有禮恭遜待人,楚揚未曾對他說過一句重話,未曾給過他那麼壞的臉色看。

  他昨夜被楚揚給嚇著了,今日一整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只能想著楚揚,想著楚揚不知何時能消氣,他不知何時才能過去見他。

  「啊!」慕平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是不是我比楚大哥早一步成親,所以楚大哥不悅了?」他胡亂想著,除了這個,似乎也沒有別的理由可以解釋楚揚驟生的怒氣。

  他畢竟小楚揚三年,楚揚終生事沒人打點,不像他有爹娘安排,楚揚肯定是想及此覺得感傷,才那麼對他的。

  慕平盤算著待會天晚,要再過楚宅一趟。他得去道個歉,懺悔自己的無知傷人。

  想出了癥結,慕平心裡的大石也放了一半,現下就歪歪斜斜地掛懸著,只待見過楚揚,便能完全落地。

  「平兒。」慕鴻探頭入釀酒房來,「我才一下沒看著,你又停下來偷懶了!」慕鴻眯著眼,盯著他的寶貝兒子。

  慕平立即爬起身來,整整衣服,道:「我就弄了,就弄了。」他立刻為方才誤封的甑注入濃灑,忙碌了起來。

  「不用了!」慕鴻說道:「爹待會有幾個客人要見,他們是來品新酒的,我約了他們在瘦西湖上等,待會兒你代爹去赴約,曉得了嗎?」

  「咦?我一個人去?那爹你呢?」慕平可驚訝了。

  「我要去見幾個官。聽說北方九轂失收,朝廷有意再頒禁酒令,我去和他們商量商量,有很多事要談,那些客人你應付就成了。」

  民間釀酒奢費米麥是朝廷行酒禁的主因,慕家營酒已有幾代,一大家子皆靠這酒莊過活,倘若酒禁一下恐伯只得喝西北風度日了。

  「咦,禁酒?」慕平才聽入了耳,就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慌了。

  「總之兵來將擋。禁令一下,全國酒權勢必收歸國有,再以少量課稅售賣,以其減少米稻浪費。爹如今便是去談酒榷之事。」慕鴻用自以為簡潔的方式說出酒莊將來,然而看看兒子仍是一副懵懂神情,側著頭微張著嘴,半點也不曉得他說些什麼,又將有何應變。

  「算了,再怎麼說你也不懂!」幕鴻搖頭嘆息。「你去招呼那幾名客人吧!我慕鴻一世英明,生得你這兒子還真是可悲……唉……」他緩步離去。

  慕平低頭也唉了聲:「那我就是不懂啊……酒榷?再問問楚大哥吧……」

  他將沾染著酒氣的舊衣換下,穿上白布長衫,沿著揚州青色石板子路走著,過了座橋來到水岸邊,見著懸掛自家旗幟的花舫,便跨入舢舨之上。

  慕平思量著等會見客該如何應對,他非長袖善舞之能人,口才亦不好,爹不知為何竟要他來應付客人,待會若不知進退得罪了人那可就糟了。

  站在船頭,河岸湖光山色盡入眼廉,兩岸楊柳依依如青絲如綠煙,冬雖已至江南,然糙木未凋仍留有蒽祿。加以瘦西湖長如繩,清俏綽約美景怡人,春光好景看來便是賞心悅目。只可惜慕平心思不定無法飽覽瘦西湖景,他只是站在船頭來回踱心憂不已。

  此時遠處又有艘畫舫迎面而來,畫舫樸素淡雅無奢華裝飾,其與慕家停靠在岸邊靜止不動的花舫擦肩而過時,慕平突然聽見了悠悠琴聲。

  慕平見到楚揚便坐在半敞的船艙當中,楚揚撫著置於矮桌上的舊琴,一地的書籍散亂狼藉不堪。

  慕平頓時驚訝地脫口而出:「楚大哥!」

  楚揚抬起了眸,對著了慕平。

  就在這時,品新酒的客人見著花舫上的慕家旗幟,遂上了船來。

  兩個半生不熟的酒客見著年紀尚輕的慕平,一後便搭住了他的肩,稍嫌親昵地笑問慕平:「哎呀,怎麼是酒莊的小公子啊?你爹呢?你爹跑哪去了?通常試新酒時他一定在場的啊?」

  「家父……家父臨時有事……」慕平的眼隨著越行越遠的畫舫而去,心不在焉地回答客人問話的他,也因為看不見了楚揚,而愈益慌亂。

  「酒呢?聽說今日有難得佳釀『丹陽封缸酒』,我看我們也別耽擱了,趕緊拆封吧!」兩名酒客相繼道:「快些吧,小公子。」

  「不……」慕平望著畫舫,最後搖起了頭來。「酒在艙內,兩位自行取用吧!在下尚有些要事,恕不奉陪了。」

  他跨起步伐跑上了岸,完全不理會呆在花舫中的客人,奮力地便往楚揚離去的方向追去。

  「楚大哥,楚大哥你等等我!」慕平拼命地跑著,不知怎麼地他有種預感,他若不見楚揚,楚揚將會如同這艘漸行漸遠的船,有朝一日消失他眼前。「楚大哥,等等我!」

  船行的速度緩了,慕平追了好一陣,楚揚走出船艙,隔湖與他相望。

  「有事?」楚揚漠然問著。

  知道楚揚沒有停船的打算,慕平眼都紅了。「我有話同你說,能讓我上去嗎?」

  「什麼事岸邊講便成了。」

  「楚大哥!」

  「你若不講,我便吩咐船家離開。」楚揚轉身便又要回船艙內。

  「不是的,我……」突然絆到了什麼,慕平一個踉蹌不穩地踏空打滑。

  有個不好的預感興起,慕平睜著驚愕的雙目往旁邊滑落,而後撲通一聲冰涼的湖水將他緊緊包圍,他張口急欲吸氣,水脈便兇猛地往他鼻中喉間沖入,惡寒剌骨,令他痛苦不已。

  他落入了寒冬的瘦西湖中。

  「平兒——」

  慕平聽見楚揚倉皇失措的聲音。

  第四章

  楚揚急急躍入湖中將慕平救起。隆冬湖水冰寒,慕平嗆了好些水,不住發寒顫抖咳嗽著。

  楚揚緊緊抱住慕平,在游湖眾目之下,快步離去。 

  「好冷……」慕平窩在楚揚懷中,北風刺骨而來,他暈眩瑟縮無力起身。 

  奔回宅第,楚揚一入門便狂喊道:「福伯,燒熱水,快燒熱水。」 

  「少爺,發生了什麼事?」福伯由廳堂內走了出來,見到兩個少爺渾身濕漉漉地還沾了些水糙湖泥,他驚訝不已。 

  「平兒落湖了。」楚揚倉皇地回到自己的房中,拉來床上薄被,將自己與慕平牢牢裹住。 

  慕平仍抖著,他蒼白的雙唇退了血色,沒料冬里的湖水竟會那麼冷,那一口一口吸入肺里的,令他如今胸口隱隱作痛。楚揚的身上,有些許暖意傳來,隔著薄薄的布料,兩人的肌膚相碰觸著。慕平從未靠楚揚如此近過,他聞見楚揚身上的氣息,難以形容的味道,有著皂莢水淡去後的淺淺香味。 

  慕平的胸口有點痛。 

  半響之後,福伯搬來沐盆。「水來了、水來了。」老人家步履蹣跚,將一桶一桶燒熱的清水注入盆內。 

  楚揚拉開被濡濕的棉被,解下慕平身上的衣物,外袍脫下時,慕平懷中藏著的青瓷杯驀然墜落地上,喀地又裂成了更多碎片。 

  「我的杯子……」慕平想伸手撈取。 

  「我等會幫你拿。」楚揚將剩下素白中衣覆身的慕平放入沐盆當中,那舉動輕柔中,帶著憐惜不舍。 

  福伯將一桶一桶的水不停注入,直至將滿才喘氣停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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