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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住了腳步,咬了咬牙。還想往前走,可是發現挪不動腳步了。

  ——這個老闆娘有病啊。他心裡想著,懶洋洋轉過身,用獨臂接住了飛撲上來的陳翹兒,把她抱在懷裡。

  夕陽終於沉入海中,留下一片金色的餘暉染紅了海水。

  唐三一聲不吭就帶走了陳翹兒,這把顧柔氣得不輕,她以為這兩個人好歹會留下來住幾天再走,還讓銀珠準備了踐行的一頓晚宴,誰知道就這麼不辭而別。

  “很像唐三兒的行事啊,他不一貫這樣。也許明天便回來了。”國師安慰道。

  他就隨口一說,顧柔挺當真,想想也是,於是招呼銀珠:“銀珠,劉青,你們坐下來,咱們家裡人一起吃,信兒,去把你們沈姑姑叫過來一起,昭兒去請奶奶。”

  銀珠挽著頭髮,一年前她剛嫁了劉青,正好一輩子留在府上做事了,看不出來平時溫溫柔柔的銀珠,據說在家是個山大王,把劉青管得服服帖帖,劉青私底下跟幾個護院腹誹過,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自己跟了男君,生來就是被女人欺負的命。

  這頓飯吃過,第二天顧柔真的還惦記丈夫說的話,期盼著翹兒和唐三能回來,然而這兩個人沒有來,反而等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乃是弟弟顧歡。

  顧歡在宮中舉辦的棋賽中力壓諸多高手奪魁,皇帝親封他太學博士,專門在太學內教授棋藝。如今和國師手談一盤,竟然下出百年難遇的和局,真可謂一團和氣,國師見他棋風穩了許多,只道是人事變遷,心性成熟了。

  下完棋坐在花廳閒聊幾句,顧歡提起洛陽的人事,道那孟章如今已做了北軍中尉,勢頭如日中天,馬上要娶第二房妾氏;向玉瑛在北軍中戰績卓著,頗為受人關注;那祝小魚還在北軍中做個屯長,性格倒是樂天,就是碎碎念的毛病不曾改,隔三差五要來找鄒雨嫣埋怨埋怨,道自己不識字看不懂顧柔的信,要鄒雨嫣一個個教她。

  國師察覺了重點,問顧歡道:“你怎麼能知道得這樣詳細?”

  顧柔插嘴道:“因為他娶了雨嫣啊。”順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太陽穴,把裝著果脯的托盤推到兩人中間。

  國師目瞪口呆,再看向顧歡,只見這位小舅子抖擻眉毛,氣勢昂然得意,像只雄赳赳的鬥雞。

  國師嘖嘖感嘆:“阿歡找虐的本事倒是一流。”他還記得,曾幾何時,還有個知書達理的小姐仰慕顧歡,他死活不要,去娶個見面就暴揍他的鄒雨嫣。

  顧歡更加不屑:“你被我阿姐修理得還嫌少麼,姐,你看他,我多少年才千里迢迢來一趟,就想要看看兩個大外甥,他不讓看也便罷了,還對我媳婦冷嘲熱諷。姐你看他啊。”說到最後,口氣簡直訴苦加撒嬌。

  顧柔正色道:“就是,你別過分了,阿歡不善言辭,你別欺負他。”說話間國師肋下就挨了兩個戳。

  國師再次目瞪口呆,他看向一臉無辜的小舅子,這個“不善言辭”的臭小子,三十年河西,算是找到了報復他的門道了麼?

  算了,逗兒子去。他站起身,伸個懶腰,從熱聊的姐弟旁邊走向後院。

  ……

  東萊的海浪濤聲依舊,大雪紛紛揚揚,又是一年一度的元月。

  顧柔領著銀珠和四個春的丫鬟貼春聯,貼鬱壘神荼,國師從蓬萊山上練劍歸來經過,被顧柔叫過來幫忙。

  “再往左,往左些;對對對,斜了,再往上,好了。”顧柔指揮丈夫貼完春聯,忽然,書齋里傳來整齊規律的童音,兩個兒子在裡面用功讀書。

  這些年顧柔丟掉了麻將的愛好,轉而陪兩個兒子讀書,平日閒下來,便撿起過去的輕功練一練,偶爾也跟丈夫過一兩招,更多時候,陪他遊山玩水,聽琴作畫,遛狗逗貓,日子過得悠閒。

  顧柔聽見兒子們的讀書聲,和丈夫會心一笑,他自然地牽起她的右手,放進掌心搓暖,她嘆氣道:“你是修行過的,偏偏昭兒和信兒都學儒,也難為你大方了。”“或儒或道,不都是人生在世麼,隨意了,只要不存邪見,不荒廢光陰,走什麼路又有何妨。”他顯然看得開。

  她隨之一笑:“也對,如果人生在世,能夠隨心所欲而不逾矩,那一定會活得更輕鬆。”

  過完年之後,沈硯真告辭離別。

  她的鐵衣配方已經徹底修復完成,將此物留給了顧柔夫婦,踏上了新的旅程。昭兒和信兒尤其喜歡這位沈姑姑,怕他們兩個傷心,沈硯真走在夜裡,趁著兩個孩子還在熟睡,顧柔夫婦送她的馬車到門口。

  “走遍天涯,行醫四方,這是師父曾經的夢想,如今也是我餘生最大的願望。”月光之下,沈硯真同顧柔告別。

  許是心有靈犀,沈硯真走後不久,天不亮,顧柔和丈夫還在榻上相擁而眠,就有客人來訪。

  冷山當太尉這些年始終諸事繁忙,未能抽身離開,如今家中有喪,他回去守孝過後,沒有立刻回洛陽,而是抽空來東萊一訪。

  “我知道她肯定在這裡,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是想見見故人,怎麼……她不願意嗎?”

  顧柔和丈夫互相對視一眼,很遺憾地搖搖頭:“冷山,她剛剛已經離開了……”

  冷山走了,回洛陽。

  有時候,顧柔也會想,他們都是從哪裡來,要去向哪裡呢?這些生命中出現過的人,過去素不相識,而有了交集;未來遠不可追,每個人都將會有自己的路。

  夏天的夜晚,她靠在丈夫肩膀在院子裡乘涼,昭兒練劍,信兒彈琴,貓咪飛鏢和昭兒養的小狗在旁打架滾來滾去,劍鳴和琴音交織成一種奇特的韻律,在習習晚風中聽來十分寧謐。

  顧柔望兒子們望得出神,她這樣定定看著,又好似什麼都沒有看,眼睛裡閃過的並非此時此刻,而是一大段漫長時光,讓她從青澀的少女,一步步長成溫柔的小婦人的時光。

  隨著年華逝去,她想起自己的夥伴和朋友們,忍不住會想,他們在哪裡,已經成為了怎樣的人?

  這時候,天空降落一顆流星。

  “快看,”顧柔伸出手,指給丈夫瞧,“是什麼兆頭啊?”

  他會觀星,流星常有不祥之兆的說法,然而他卻微笑道:“可能是人生命的隕落,也可能孕育著新的希望。”

  他笑得這樣春風化雨,那曾經清冷的面龐上寫滿了溫柔繾綣,使得她心中也充滿了幸福和平靜。她沒有不安了,依偎著他一同遠眺。

  只見又一顆流星划過天際,更多的星星在空中閃耀。

  吳郡開了新的軟虹樓,以客棧和酒菜買賣為主業,不再似從前笙歌舞樂通宵不絕,夜裡店裡稍稍冷清些,老闆娘陳翹兒牽著三少爺手立在樓頭看水鄉晚景,指著天空道:“你看那顆星,隕星哎。”

  “哎呀有什麼好看的,回屋生兒子啦。”“不是啦我覺得那顆星星特別亮,落下來很可惜。”“有什麼可惜的,曾經發亮就好啦,生兒子啦。”

  洛陽,太尉冷山按下公文卷宗,走出官署大門,院子裡花開了,香氣襲人,花瓣上忽然光芒漸次閃爍,他仰起頭,只見頭頂正下著一場流星雨。

  “聽說隕星便是一條人命,一下子落這麼多該不會是有災劫降臨吧?”文書官驚懼地說著。

  “你害怕死亡嗎?”冷太尉微笑道,“生命如此,有來有回,有死亡便會有新生,有人離開便會有人到來。”他洋溢著熱忱和希望的眼光,緩緩投向無窮極的天空。

  芳糙離離,不知名的山谷里,一條羊腸小道向遠處延伸,一人背著藥箱,在月光下住著拐杖踽踽獨行。

  沈硯真跨過石垛,喘了一口大氣。

  她仰起頭,望向天空。月光如銀,流星閃落成陣陣星雨,剎那間時空仿佛定格,晚風吹過了二十年的光陰。

  二十年前,洛陽的顧柔和弟弟捧著父母的靈位,在大雨中出殯;國師在青盔巷的杏樹下徘徊沉思;吳郡的陳翹兒在一家不知名的教坊踩著鼓點苦練舞技;東萊的祝小魚抱著雙膝坐在船頭看父母一網一網從海里撈魚;金城郡的向玉瑛,還是一位珠玉戴花的大小姐;河內的冷山還是一位抱書觀想的少年書生;雲南的沈硯真在藥王谷收割藥糙,她抬起頭,望向青蔥的山谷,無垠的天空,那同樣的姿態一如今日的寧謐夏夜。

  笑容在她清瘦的面龐上溫柔地湧現。

  ——師父,人的一生會遇見很多人,也會有很多難忘的回憶。如果沒有你,也就不會有我;如果沒有那個人,我不會解脫,不會領悟,不會歡喜,現在我離開,也沒有任何遺憾。每一刻舊的我都在死去,新的我都會重生,正因為有了你們,我才會是如今的我。

  在那一刻,顧柔、國師、陳翹兒、沈硯真、祝小魚、冷山;在不同的空間,同樣的時間,都仰起頭,看見了那顆在天空中閃耀的星星。

  白雲幻化成蒼狗,星星在天空閃耀,海風吹向陸地,種子在泥土中紮根……一切冥冥中仿佛自有安排,當無數命運線索交織匯聚,把無數的可能性匯聚成唯一,從那天起,某個人出現在生命里,從此以後,才有了傳奇。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揮爪~~接檔文是《豈能以色侍人》男主角人設經過多天思考,有所調整,將會是一個“辯才”,就是口若懸河舌如利劍能夠憑藉三寸不爛之舌把活人說死死人說活小病變大病大病變絕症,健全人氣到口吐鮮血半身不遂的——韓太尉。(咳咳……沒錯,也就是冷太尉的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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