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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辭急急捂住他胡言亂語的嘴,心有擔憂,無處可訴,“那是皇上……你如何能說出如此……”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他冷冷地笑,輕蔑到了極點,“什麼天子?幾時聖明?不過是昏庸無道為禍百姓的畜生罷了。若不是他,我楊家怎遭滅門之禍?若不是他,天下又怎會如此破敗不堪?如此牲畜不如之人,你要我如何忠君,如何愛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若有能人自可取而代之,還天下一個昌平盛世。”

  景辭悽然道:“鬼神掌生死,天地分污濁,然則良善家為何反遭天譴,作惡的因何反增永年,原來天也欺善怕硬,地也順水推舟,世上哪有沉冤昭雪?不過是戲文里唱來聽一聽罷了。是成是敗都不在你,是這天道不倫,人心作惡。”

  “不去爭上一爭,誰知成與不成?”他眼底燃起帶血的欲,似野火燒遍乾枯原野,景辭抬手撫過他俊朗無雙的面龐,默默不能言,她甚至無法說出她的憂心與後怕,唯恐成了他路上荊棘,橫在他追尋一生的道路上,令他回過頭來追悔莫及。

  而他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忐忑憂慮的念頭,張口來卻無聲息,只余滿口苦澀,不知從何處說起,或許只有擁抱能慰藉彼此掙扎跳動的心,他長長地嘆,她隱隱啜泣,他問她哭什麼?她抽泣著說後悔,“若是早些時候遇上你便好了,當年你一個人在宮裡,還不知受過多少苦,挨過多少打罵,你那乾爹壞得很,汝昌那死丫頭把你打成那樣他還說打得好,真不是個東西!我早該燒了他那間破屋子,讓他得意!”

  陸焉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琉璃珠一樣的眼睛透著沉沉的眷戀,忍不住親吻她濕潤的眼角,柔聲道:“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還動不動燒人屋子,也不知給肚子裡的孩子帶個好樣兒。行了,起吧,再不起來午飯都過了。”

  景辭轉個身,懶懶道:“我不餓,我就想躺著休息。”

  “你不餓,我兒子可餓得慌。得了,微臣伺候郡主穿衣,郡主賞臉睜睜眼睛,坐起身來先把肚兜兒穿上。”

  景辭面紅,便不再與他歪纏,乖乖聽話起身,由著他整理好自己再來給她穿衣穿襪,方才沉重又無解的難題就此輕輕揭過,她明白他心中所想,又不願強留,只得雙眼一閉一懶到底,聽天由命去。

  或許是因重提舊事,陸焉終於想起茹月樓里待著的周紫衣。白蓮教被打壓下去,二十年內難有翻身之日,吳桂榮被關在莊子裡頤養天年,恐怕也撐不了許多時日,這時候處理她,最是恰當。

  小樓里還是老樣子,或者說整座提督府,除開許荇送到他手邊時翻新過一回,便再沒有大動過。府里花花糙糙許多都保存著二三十年前舊模樣,讓人看了多少回憶滴往事,是苦是甜,似冬天飲凍水,滴滴在心頭。

  相較初次見面的驚恐焦灼,周紫衣這一回顯得輕鬆許多,雲煙似的眉目間少了一層厚重的蔭翳,瞧著更要年輕幾歲。他進門時她正坐在窗下fèng一件雪白中衣,寬寬大大,一見就知道是男人的東西。

  陸焉倒不介意,待侍奉周紫衣的丫鬟前來奉茶,眼見她將繡到一半的中衣藏到繡簸籮里,面上依舊淡淡,只當未見。少頃,等丫鬟僕婢走乾淨了,才端起茶盞,開口問:“近日可好?”

  周紫衣連忙答,“回答人的話,妾身萬事都好,只是感念大人恩德,日夜懸心,不知如何相報。”

  陸焉抬眼瞧上一眼,見她有十萬分侷促,手腳都不知該往何處放,眼睛一會看地一會又偷偷來看他,原已經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家,到了他跟前居然還能惹出幾分女兒家的嬌羞來。但任你是誰,管你是鶴髮雞皮的老人家還是青蔥少艾的小姑娘,但凡有五感,對上陸焉,總是先貪看後貪心的。

  “倒不必你報答,只需你安安分分過日子,不該說的話一個字不說,不該見的人一個不見,便可保永年。”他垂目看著桌上一盤杏仁佛手平平常常的語調同她說,“我記得你說過,你家裡沒人了?”

  前一句話來不及琢磨,周紫衣只顧上點頭答題,“回大人,妾身家裡……早就沒有可投奔的人了。”

  陸焉道:“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一句,你可願意再回江南去?”

  周紫衣不明就裡,杏眼微睜,喊著一層薄薄的淚靜望他,“妾身孑然一身,無所依憑,是生是死但憑大人吩咐,只是敏杭是回不得了,那地方小的很,我這樣被棄的身份,恐怕是立不住腳的。”

  “蘇州城有一戶商賈之家,老夫妻一生無子,唯有一個女兒遠嫁時途中走失,三五年來了無音訊,正是你這樣的年紀,正巧也對的上你的身份,那邊兒的人我早已經打點好,再給你備八千兩蘇州鴻軒錢莊的開元銀票、五百畝良田,只當是你安身立命之用,我已叮囑過,若你遇上好的自然叫二老做主將你風風光光出嫁,若你無心,就此在家中頤養也可。眼下我來,只為先問你一句,此事你可願意?”到底是從小一塊兒相伴過的人,楊家的親眷所剩不多,他能記得起來的也就剩下眼前這一位,且若不是楊家獲罪,她的命也不至如此,他心中有愧,總要先安頓好她。

  周紫衣像是沒能聽懂,木頭人一般呆呆望著他,一動不動。或者也就是一眨眼功夫,閃過神來眼淚帶著一股酸疼衝出眼底,奪眶而出。她急急忙忙從椅上下來,跪到陸焉腳下,要向他磕頭謝恩。但陸焉不受,親手將她扶起來,安頓回椅上,嘆上一聲,徐徐道:“你自不必謝我,即便你去往江南,我自有我的法子看住了,若真有一句半句泄露出去,餘九蓮什麼下場你是見過的……”

  周紫衣嚇得又要磕頭,讓他一個眼神嚇回去,老老實實端坐在椅上,“妾身不敢,妾身就算自己個死上一萬次,也絕不敢連累大人。”

  陸焉道:“往後不要動輒磕頭求饒,你是好人家的姑娘,祖上都乃國之重臣,不當如此。”再看她,仿佛還能在她娟秀的臉孔中找到母親的影子,便也只能閉上眼,苦澀都往肚裡吞,“明日一早啟程南下,今生再無相見之日,你……珍重吧。”

  周紫衣垂淚自憐,怯怯道:“也請大人保重,有些話雖輪不到妾身來說,但既是永訣,妾身便斗膽說一句,大人心裡苦,妾身是知道的,但大千世界誰人不苦?萬望大人珍惜眼前,莫要拘泥於舊事,苦了自己,也苦了身邊人。”

  話音落,未聽見半點聲響,屋子裡靜悄悄聽得清風聲鳥鳴,她惴惴難安,怪自己自作聰明話,原以為等不來他回應,正懊惱時卻聽見他說:“知道了,多謝。”旋即出了門,離了這座載滿舊事的茹月樓。

  留下她一個,將藏起來的衣裳又再抖開來繼續穿針走線,但她心裡知道,這件東西是永遠也送不出去了。

  ☆、第100章 尾聲

  第一百章尾聲

  陸焉安頓好周紫衣,出門來終於能喘上一口吸,像是同昨日的徹底作別,肩上重壓的擔子亦減輕不少。閒來到書房與春山吩咐公事,問起太子,“東宮那位,這一個月出了多少趟門?最遠到何處?”

  春山彎下腰答話,“稟義父,太子本月共去了三回,都是在南山行獵。”

  “倒是不遠……”他皺眉,略略思量才說,“我記得早年間太子與景彥自湯泉山私自外出,去追一隊蒙古細作?”

  春山道:“可不是麼,都出了關,險些就要殺到元軍腹地。就為這個,國公府三少爺還挨了好一頓打。如今想起來,就跟在昨兒似的,人啊事啊都清清楚楚的。”

  春山的話未說完,陸焉嘴角便突然間盪開了諱莫難測的笑,似感慨似肯定,低喃道:“太子生來好戰,恐怕是耐不住了……恨不能領軍親自殺出關外……”

  春山低頭看腳尖,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話。

  “呵……也是該他還債的時候了……”話是冷的,冰渣子一樣戳人心,把春山凍得一個激靈,脊梁骨發寒。本以為這一日問話就此揭過,誰知他換了面孔,帶著一顆慈悲心與春山講私事。

  “你跟著我也該有十年了吧。”

  春山愣了愣神,不知其為何意,只得照實說:“回義父,快十年了,只還差著月份。”

  “想過再進一步沒有?不必多想,今日既問出口便使要與你敞開說,聽你一句真心話,往後我也好儘早安排。”他微微蹙起眉頭,曲直輕敲桌面,等待春山深思熟慮之後的答案。

  這世上除了景辭,他倒也是從沒想過要正正經經對誰好,今日一眨眼來兩回,自己先沒能穩住,飄飄然要升仙做菩薩。

  春山咬牙頂著壓力,心底里明白這是給他個機會選路走,他這輩子從出生到淨身入宮從沒能做過自己的主,這一回也想著能過過好日子,思來想去,心一橫,最終說:“小的沒什麼本事,都靠義父一路提拔才有今日,義父去哪兒小的就去哪兒,橫豎跟著您,總不會錯。”這孩子眼淚淺,分明已經是人人巴結的春山公公了,到陸焉跟前說的兩句窩心話,還是照舊要哭,眼淚婆娑的不像個有官職有品級的大老爺。

  “哭什麼哭!”陸焉沒那份耐性哄人,當即壓低了聲音吼他,嚇得春山一瞬間收住淚,抽噎的氣憋在胸口不敢出,到最後憋成個嗝兒打出來,綿長悠緩。

  陸焉扶額,無奈道:“遇事就只知道哭,罷了罷了,留下你來恐怕也是給人當靶子,撐不過半個月就得去閻王爺那報到。跟著吧……”

  “那……義父要去哪兒啊?難不成還有比京城更好的地方?不見得呀。”

  “這也是你能問的?閉緊嘴,敢多說半個字,當即割了舌頭餵狗!”陸焉抬眼,冷森森眼神能殺得死人。春山被嚇破了膽哆哆嗦嗦說不完一句好話,陸焉擺擺手,“下去吧,也不知撞了什麼邪,當初竟挑了你這麼個沒用的東西。”

  春山跌跌撞撞走到門口,按說就該有多遠滾多遠了,誰知他不怕死,還敢來觸霉頭,扒著門探出個頭來,小心翼翼打聽,“義父……那咱能把半夏姐姐帶上嘛?”

  “滾——”拿了筆管就砸,春山腦袋上挨了那麼一下,趕緊灰溜溜跑開。

  陸焉仍在猶豫,這一步棋是進是退,是堅守是放棄,都是折磨人的謎題,讓人輾轉反側日夜難安。

  但這廂他問過了春山,內堂中景辭也正巧拉著半夏說話,其實都是一個樣,他以為自己不說,景辭便都蒙在鼓裡,但她心裡頭敞亮,明白這京城是非之地再不能久留,她與他遲早要走,分別不過是江南與南洋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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