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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瘦的幾乎只剩一把骨頭,枯黃的臉上還有被跳蚤小蟲咬破後留下的紅疹。他甚至不敢去觸碰她極速凋零的身體,只怕遇上一朵枯萎乾涸的芙蓉花,一碰就碎。

  驚夢的人是春山,他撲身過來,放聲大哭,“好姐姐,你怎麼成了這副模樣,你手呢?哪個混帳王八蛋做的?我砍了他!”

  猛地轉過頭,稚嫩臉龐帶上咬牙切齒的恨,衝著周遭瑟縮膽小的饑民大吼,“誰!誰做的,給你爺爺站出來,老子殺了他,殺了他,全殺光!”他口中來來回回叨念著,殺殺殺,仇恨如野糙瘋長,痛苦中立誓,要以血還血,要殺盡世間燒不盡的惡欲。

  “小滿……”陸焉嘗試著喚她一聲,聲音中有他自己也未能發覺的顫抖與後怕,若了無音訊,他或許仍有可能為自己編織一個不切實際的謊言,倘若她的離去就發生在眼前……他不敢想,那一刻萬念俱灰,是成魔還是入道。

  唯一冷靜的人是安東,欺身上前,伸手去探景辭脈搏,“義父,郡主雖病重,但尚有脈象,小的先行一步去請胡太醫,此處人多繁雜,不宜久留。”

  陸焉回復清明,眼底一層清亮的水霧瞬時散去,陪著千萬分小心將景辭橫抱在雙臂之間。輕而又輕的重量令他禁不住鼻尖酸澀,疼痛自血液流向四肢百骸,一個不慎險些要在眾人面前落下淚來。

  纏繞耳邊的是垂死掙扎的哀鳴,四處散發的是皮肉腐爛的腥臭,山頂漆黑好似黃泉地獄,身前僅有篝火冷風中掙扎著燃燒,一絲絲微弱的光,照亮前路。

  他低頭親吻她髒污的額頭,他說:“小滿,我們回家。”

  經歷漫長卓絕的艱辛,回家兩個字,如此彌足珍貴。凜冽的山風,壓抑的暗夜,於他而言再不算恐懼,無論前路多少艱難困苦,他仍感謝上蒼,能讓他在最後一刻尋回她。

  擦洗換衣,一切都是陸焉親力親為,熱水蒸騰的霧氣在他纖長濃密的睫毛上凝結成了水,伴著他掩藏人後的熱淚,在看清她瘦到凹陷的身體時奪眶而出。

  她受了多少苦,他無法窺測全貌,稍稍觸碰,便心疼無以復加。

  多多少少要給自己些許撫慰,想像明日便好,才能撐得下去,挪得動沉重步伐。

  夜深,胡太醫探過脈,直說是“沉疴難返”,照例是要先嚇人再說實話,行醫問診從不把話說滿,省得惹禍上身,一個時辰內施針開方,囑咐他好生照料,便只留下徒弟長住看管,已是天大臉面。

  景辭始終未醒,陸焉寸步不離,唯恐她要口渴受涼,而他未在身邊。一張被命運摧殘折磨,決計稱不上美好的面龐,在他看來是永遠讀不完的詩篇,不能厭倦的畫卷,失而復得,故此愈加珍貴,恨不能不眨眼不晃神,一遍又一遍吟誦歌詠。

  小滿,小滿,他心中喟嘆,想要伸手將她抱緊,又怕魯莽地再予她傷害,大起大落一喜一悲的情緒飽脹在胸口,無處發泄,只敢小心翼翼觸碰她紅腫皸裂的手,想要以此溫暖她冰冷的身軀。

  醒來時仿佛仍舊置身美夢,高床軟枕,馨香馥郁,已不是破舊漏風的柴房、冰冷cháo濕的棉被,最要緊的是身旁有他,稍稍一丁點響動自睡夢中睜開眼,寒星一樣的眼瞳,有驟然上竄的歡喜,也交織忽而沉寂的憂愁,愛也因她而起,恨也隨她而去,他徹徹底底敗給命運,卻又要感謝命運,賜她景辭,令他於悲歡離合間“一敗塗地”。

  景辭想要開口說話,無奈喉頭似火燒,只能發出短促含糊的音節。陸焉連忙起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雙手無處放,侷促地望著床上憔悴的景辭,放柔了聲調問:“小滿醒了?渴了還是餓了?想要什麼都同我說……”

  他真是傻了,現如今她一個字說不出來,他只能問是或否,而不能問想要什麼。

  片刻後自己回過神來,端一杯溫水送得到她唇邊,待她飲水潤嗓過後,才依稀聽清楚半夏兩個字,輕輕將她放平了掖上被角才說:“還有一條命在,放心,春山照顧著,那孩子細心,等你病癒便召她來陪你說話。”

  不等她回答,接著又說:“廚房熬著熱粥,這就叫人端來,少少進一些,墊墊肚子,晚些時候吃藥才不傷胃。”

  燒得太久,腦子也生鏽,呆呆望著他說不出一個字,眼神空蕩蕩沒來由的教人害怕。陸焉坐在床沿,彎腰與她貼近,側耳去聽她口中零落散亂的字詞。寬厚的手掌自始至終從未放開她的,提心弔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他恨不能隨時隨地將她緊緊攥在手心,唯恐一個轉身,便錯失她。

  她艱難開口,說的是:“髒——”

  似有大錘掄向胸口,疼,疼得撕心裂肺卻被摁死在厚重棉被之下,一個音也發不出,一句話也不能成形,他的眼淚毫無預兆,墜在她頸間,濡濕一段枯黃的發。但他的哭泣僅此一瞬,轉眼間隨熱烈的炭火蒸發不見。

  嘴唇的顫抖不能自控,紛亂苦澀的情緒都在此刻無休無止地翻滾,他沉沉壓抑著疼痛與悲苦,撫著她額頭,親吻她嘴角,兩個人離得太近,以至於他閉眼時顫動的睫毛來回拂過她面頰肌膚,似羽毛一般溫柔憐愛。

  “不,怎麼會?小滿是世上最乾淨的,再沒有人比得過小滿,連我也不成……”只怕靠近已是玷污,相遇即生羈絆,遠離偏又不舍,唯有忐忑猶疑、焦灼等待。

  “可還有哪些地方難受?小滿跟我說說,我來擦藥。”細不可聞的聲音只在她耳畔響起,珍之重之,唯恐聲音大些便將她驚走碰碎。景辭努力地張開嘴,先是一陣嗚咽,爾後終於能聽清,她費盡力氣說給他聽的是“不疼——”

  這是刀尖扎進胸口,疼得他要發狂,但在她床前,面對她的孱弱與堅強——一個矛盾交織的身與心,他將所有澎湃的情感撒上土深埋,他要做一個冷靜自持永遠不倒的巨人,為她遮風擋雨,護她一世安然。

  他將額頭抵著她微微發熱的面頰,一而再地深呼吸,企圖平息內心的愧疚與失而復得的狂喜,握住她的手無法控制地收緊,為證明她的存在,“我只求你的病、你的痛都讓我來受,是我無能,我愧對你——”

  他痛徹心扉,悔恨至極,恨不能以身代之。

  景辭緩上些許,漸漸能說些完整的字句,此時換她做保護者姿態,呵護他收縮易碎的心臟,“兵荒馬亂的,見你無事,我才能安心。能再見已是極大的福分,哪有什麼愧對呢?”

  “如不是我無能,你也不必受這些苦。”

  “這些並不算什麼……”景辭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著音節,“只是可憐白蘇半夏,還有梧桐……早些時候說下山找你,現如今還不知下落。我能撐到現在,都仰賴她們。要說無能,我才是最最沒用的。”

  陸焉抬頭,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紅通通全是哀傷,就在昏黃的燈光下靜靜凝望他心中最美的一張臉孔,“好,不說這些,餓了沒有?太醫說你脾胃不健,只能先吃些易克化的,米粥最好,健脾養胃。”

  木棉自門外進來,低頭將一小碗熱騰騰的白粥奉上。

  陸焉最是細心,軟和的枕頭墊在後腰,將她扶好坐起,第一勺先自己嘗了,不覺燙口,才送到她嘴邊。誰知她不張嘴,琉璃珠似的眼睛映出他嘴角無法抑制的笑容,那樣千迴百轉的溫柔,那般愛到極致的憐惜,不能言語,只能以眼神會意。

  他笑著問:“小滿想什麼呢?傻傻看著我做什麼?”

  “你頭髮怎麼了?”景辭伸手,指尖撫過他玄頂紅珠烏紗帽下掩蓋不住的雪白髮鬢,問說為何,但心知謎底。她只是疼,見不得他難過。

  陸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細細地吻著,毫不在意一般的口吻說道:“老了啊,老了總是要生白髮的。怎麼?不如從前好看了?”

  她眼裡含著一包淚,生生忍住了,如同荷葉露珠似的在眼眶裡打轉,卻又倔強地不讓它輕易落下。“好看,鳳卿到了八十歲也一樣好看。這世上再沒有比鳳卿更好看的人了,我也不成,我丑的很呢。”

  語落,豆大一顆淚珠兒也落下,滑過憔悴面龐,險險掛在尖細的下頜邊緣。

  陸焉的吻落在她眼角,羽毛般輕柔,低聲說:“別哭,咱們以後都只剩下好了。”

  “嗯——”她點頭,堅定地與他依偎。

  ☆、第89章 休養

  第八十九章休養

  景辭餓得久了,五臟六腑都傷得厲害,只喝上半碗熱粥便腹痛乾嘔,好在有了米粥墊底,能進上一碗湯藥,順順噹噹熬過逃脫升天的第一夜。

  靜悄悄,景辭已然入睡,亦或者說是昏昏沉沉未醒。陸焉手握空碗坐於燈下,寂寂無言。好似一尊入了定的如來,靜默的殺神,精雕玉琢的側影是空山絕響的詩篇、千山飛絕的畫作,每一片雪花的落下都是一聲低哀婉轉的悲嘆。他最終成了山水,成了奇石,成了孤絕寂寥的一切,唯獨在她細微的呢喃中皺一皺眉頭,如此你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仍有一分生氣,尚存人間。

  月上中天,夜如舊夢。景辭睡得並不安穩,夢中總有異獸血口大開,要吃她腑臟,撕她咽喉,逼得她拖著殘破又無力的身體做最後的奔逃,但危急時刻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揮開夢靨、揉碎惡獸,環抱她瑟瑟難安的身軀,握緊一雙等待慰藉的手,“小滿,小滿——”他低啞而溫柔的聲線就在耳邊,縈縈繞繞是訴不完的相思,道不盡的憐愛。他守著她,夢裡夢外,月初月落,捨不得再放開手。

  第二日景辭睜眼時陸焉早已經趕往湯泉山,去見鎮日裡罵朝臣無用的皇后,依舊跑馬殺人荒yín無道的太子,閉眼不問朝政的生命天子以及重病難返的皇太后。整頓京師、駐軍屯兵,進展緩慢卻也有條不紊,陸焉肩負重擔,京城無萬歲,他就是登極的千歲祖宗人人跪拜。誰人出逃有罪,誰人堅守有功,都憑他一句話。權,即是如此。

  然而等生殺予奪真正握在手中,得來也不過是無趣無聊、空虛寂寥,但他漸漸明白父母兄弟因何而死,蒼生黎明緣何而苦,非因生命天子或是昏聵君王,非因洪水大旱或是朝內碩鼠,從來這世界不被一人左右,如同cháo汐起落,日夜更迭,是命又是定。他只想在日落之前,血染的霞光之下,找到他不能失去的珍寶。

  他風塵僕僕,身後高高揚起的披風遮住山間垂落的斜陽,肩上落著今日最後一夕晚霞,血一般的顏色染紅蒼白的鬢邊,翻滾的情誼在謹慎的心思里被收了網,生生悶住了不敢向前一步,餘下勇氣只夠他立在門邊,靜靜看著半躺在床上依舊憔悴的景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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