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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待湛華打量清楚,遠處又傳來陰兵追捕的聲響,他掙扎著想要爬起身,瞧著四周層層荊棘鐵刺,腿軟得幾乎邁不動。刀劍擊鳴近及耳側,眼瞧著打頭的陰兵端著長槍即要衝到身前,正是千鈞一髮迫在眉睫,那魂魄忽然躬下腰,薅住他的衣領高舉過肩膀。湛華只感覺腳底離地身體騰空,猛然之間天旋地轉,眼前一串明暗交錯,好像有一團火焰撲到臉上,忽的被對方遠遠甩出去。他閉緊雙眼等待自己狠狠摔下地,哪知足過了半晌都未感覺到疼痛,身體安安穩穩好似被托住,待到滿心疑惑緩緩睜開眼,抬起頭望見四周熟悉的一切,不由目瞪口呆面無顏色,大腦裡面一片空白,幾乎以為自己被摔成了傻子,滿眼所見的都是虛幻。原來那魂魄將他猛然丟出去,身體從地府上空越過,竟是從冥界一路落回到人間的家中。他這時毫髮無傷倚靠在床上,驚慌失措打量屋子上下,桌椅陳設與先前無異,外面大門仍然虛掩著,臨走時匆匆捲起的棉被仿佛還沾著餘溫,一切得意切都未有改動,唯獨缺少鍾二郎。湛華伸出手摸摸自己的面頰,腦中忽然躍出個閃爍念頭,心想或許在地府一切都未發生,連及鍾二郎性命不存化作魂魄也是虛無不存在,自己不過昏睡魘進噩夢裡,平白無故生出這許多癔念。

  他正細細琢磨自己的想法,客廳里電話忽然響起來,湛華打個激靈站起身,一搖三晃往外面走,渾渾噩噩接起電話,依然以為自己徘徊在夢裡。電話另一端來自廖家臨近的醫院,對方是個老道麻木的護士,言語生硬懈於迂迴,開門見山告訴湛華,十幾小時前院方救回兩個人,雙方身體都都被利器所傷,經過搶救僅活下一人,在其中一人身上找到身份的證明,沿著線索撥撥打電話通知家屬。湛華的心臟幾乎掙破胸膛,腳底一軟跪倒在地上,聲音吐出來化作漂浮的泡沫,有氣無力晃到眼前。他篩糠一般全身顫抖,心想既然自己能夠莫名其妙從地府返回人間來,鍾二郎一定也會平安無事,一隻手攥緊了衣角,抖著牙關輕聲問:“活的,活下的……是哪一個?”電話裡面一陣沉默,對方似乎拿了簿子查實一番,湛華仿佛足足等了幾百年,凝神屏息目眥欲裂,護士好一會兒後淡淡回答說:“叫鍾二的送來之前便過世了,另一位傷者傷勢更嚴重,不知為何反倒神智清晰,是他爬起來掙扎出宅子,走到臨近的住家向人求救……”湛華聽得這話眼前一黑,電話從手中摔到地上,糊裡糊塗再不懂得事。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也隨之墜入無底的深淵,原以為鍾二的死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卻陷入更絕望的境地,自己回不到冥界的入口,鍾二郎卻困在地府中等待轉生,這時候定然滿心憧憬下一世如何再相逢,卻不知彼此之間早隔開無垠的鴻溝。

  湛華掙扎著要立起身,奈何精疲力竭不堪支持,“撲通”一聲又栽倒在地,全身震顫長久不能動彈。往事像cháo水灌進腦子,鍾二郎的影子依稀仍在房中飄蕩,喜怒哀樂觸手可及,果然伸出手極力挽留,那幻影卻轉瞬破滅了,指尖停留在半空中。他悲痛欲絕跪伏在地上,腰脊背向上弓起,漆黑髮絲蒙住面孔,雙手扒著地板拼命撓抓,喉嚨里瀉出嗚嗚的呻吟,好像野獸陷入陰深沼澤中,恐懼絕望垂死掙扎。湛華生前不過是個自私的活人,死後依然是個自利的鬼魂,向來只計較自己的得失,沿著無邊孤獨顛簸行走,有一天偶然遇上鍾二郎,仿佛陽光透入烏雲中,春暖花開嚴冰消融,潺潺溪水蜿蜒流淌,隨風潤入自己的血肉。他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掙扎出死亡的黑暗,將全然交付依託,在活人的世界小心翼翼,待到終於漸漸習慣快樂,那些許安欣卻在眼前化作烏有。湛華好似挨了千刀萬剮,靈魂第一次嘗受如此的疼痛,皮開肉綻血淚模糊,比孤獨徘徊更無助、比死亡更苦楚。他在地板上抓出一道道痕跡,咬緊嘴唇悄聲賭咒,然而自己本就一無所有,為了再見一眼鍾二郎,又能付出些什麼?他再耐不住所有變故和無措,身體蜷縮放聲痛哭,任憑天塌下來也不管,仿佛故意賭氣要讓鍾二郎聽到,以為那人能在盛怒之下哼氣爬起身,橫衝直撞踏步奔回家。

  湛華仿佛將生前死後的淚水都流盡了,精疲力竭頭腦混沌,雙目茫然不知望向哪裡,張開嘴微微喘著氣。門外有個鬼魂一閃過去,他無力顧及對方究竟是什麼,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寧願自己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從不存在於世上。那東西挨著大門徘徊了幾圈,過一會兒怯生生鑽進屋裡,躡手躡腳移到湛華身前,彎下腰貼近臉,圓圓的眼睛正對著湛華,咧開嘴咯咯笑起來。原來對方並非陌生的魂魄,而是公寓中玩火自焚的小鬼,穿著破破爛爛綠衣綠褲,身上一片片燻黑的斑駁,襯得牙齒格外明亮,伸出手輕輕推搡著湛華,嘻嘻笑著連聲問:“大哥哥你哭什麼?為什麼這樣傷心?那個喚做鍾二的欺負你?瞧我往他碗了擱只死耗子。”小鬼一提到鍾二郎,湛華更覺心如刀絞,兩眼一黑幾乎昏過去。對方見他傷心欲絕蜷作一團,手舞足蹈唱起兒歌,聒噪聲音無休無止不知停歇,湛華被吵得不耐煩,手臂一揮翻過身,細不可聞嗚咽道:“我迷路了,眼前一片漆黑,哪裡都不識得,不知道該去哪兒……”小鬼忽然停下來,努一努嘴對他道:“我一直都在樓上玩,對這地方熟的很,你說說想要去哪裡,我一定能帶你過去。”

  湛華聞言忽然心中一動,暗想既然自己找不到黃泉,這小鬼卻興許識得路,不如請他在前帶領,好返回地獄找到鍾二郎,無論彼此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哪怕塵緣已了心念成灰,也要掙扎著再見一面。他像是在沙漠中跋涉許久,對一滴水也覺珍惜,振奮精神猛然坐起身,拉住小鬼哀聲問:“你在這裡有沒有見過格外明亮的道路?現在還能否看得到?我有緊要到事情要去那兒,求求你領我過去。”小鬼細細琢磨他的話,好像猛然想起什麼,面上一驚忙垂下頭,湛華候在一邊焦急等待,對方猶豫了好一陣,終於緩緩抬起臉,鼓著嘴輕輕道:“我想到了,有時候是能看到很亮的道路,過去從來沒走過,既然你巴巴想過去,少不得陪你走一遭。”湛華聽得對方應允,大喜過望感激不盡,連忙站起身整一整衣服,去浴室洗淨滿臉的淚痕,也不管自己的計劃牽強荒唐漏洞百出,只是一門心思想再見到鍾二郎。

  第104章

  小鬼牽著湛華小心翼翼邁著步子,纖細的手腕不住顫抖,湛華心中盛滿了鍾二郎,自然沒空閒顧及。他兩個同上次一般走過深深地黑暗,眼前豁然開朗現出一條大道,黃泉路上陽關明媚,血紅鮮花如漿翻湧,孩子頻頻回頭瞧著身後,看見回去的道路湮沒在茫茫霧氣里,突然咧開嘴嗚嗚哭起來。湛華見狀忙彎下腰,手足無措輕聲詢問,對方鼻涕淚珠抹了滿手,滿心委屈嗚咽道:“大家還在走廊里躲著,等我回去再玩捉迷藏……可我……我陪你到這裡,便再不能回家了……”原來這孩子自從十幾年前玩火自焚,到現在仍不知道自己已死去,每天在公寓裡玩耍徘徊,希望能找到早已死去的夥伴。他此次陪同湛華踏上黃泉路,明知窮途末路有去無歸,一邊嗚咽一邊回頭望,卻依然義無反顧來這裡。湛華聞言心中一緊,未想到對方竟下了如此的決心,深感責疚羞愧難當,垂下頭低聲問孩子:“你既然不願意來這裡,為何還要幫助我?”

  小鬼抹一把淚水低吟道:“過去我在走廊玩,又飢又渴疲憊難當,只有你往外面擺出一碗飯,才讓我吃飽喝足才,依照約定帶你來這裡,不過為報答當日一餐飯的恩情。”湛華目光晃蕩噤聲不語,他記得自己初見小鬼時,百無聊賴多管閒事,未想到一次無意周濟,竟得到如今莫大的報答。孩子擦乾淚水不再哭訴,牽著湛華深一腳淺一腳向前走,誰也不知道命運將會延伸到何處。他倆漸漸行近陰曹地府城門前,湛華止不住越發忐忑,望著鐵壁銅牆深吸一口氣,垂頭喪氣頹然無措,自己一門心思闖蕩到這裡,奈何終究進不了城門,鍾二郎被困在深深閻王殿,彼此又該如何相見?

  他焦灼不安步履蹣跚,抬起頭卻看到城門前面站著一個鬼,高挑挺拔俊美非凡,好似玉樹蘅蕪迎風招展,衣衫凌亂領口敞開,凝玉似的胸膛白皙耀眼,一雙腳赤裸裸踩在陰寒地面上,儼然剛從被窩滾出來,倉促之間忘了穿鞋,饒是如此依然惹得周圍魂魄如慚形穢,紛紛躬身側目遠遠迴避。湛華怔怔瞧著對方,認出這是上已次在地府搭救自己的鬼魂,滿心驚疑細細打量,終究感覺對方面容熟悉似曾相識。正當他神遊天外暗自思忖,身旁的小鬼忽然失聲叫出來,瞪大眼睛輕聲道:“我記起來了,那一年燃起大火,我原來已經死了。”孩子微微垂下頭,面上恍然閃過一抹悲傷,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城中,仿佛看到生前至親趕來迎接,頓時將先前愁苦拋之腦後,容光煥發喜笑顏開,歡天喜地快步追進去。歡樂哀愁只在轉瞬間,湛華知道那小鬼終於也能夠投胎,愧疚之情一掃而空,門前的鬼魂見他一味傻笑不知動彈,眉頭輕蹙款款邁過來。湛華聞聲連忙望過去,隨著對方款款逼近身前,屏息凝視滿面愕然,卻見那魂魄一邊行走一邊幻化身形,輪廓形狀一層層褪去,仿佛在光芒中抽絲破繭,待一步步行到湛華面前時,面貌儼然恢復成孩童的模樣,大大的眼睛圓圓的臉,溫言不語時也有一付恬靜樣子,竟是鍾二郎的兄長鍾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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