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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顧銑的唇角,似乎仍帶著微微的上揚。

  “……甫辰此去京城,若得成功,必威名冠世。”臨行時,顧銑含笑的話語在心間徘徊。

  鼻間一陣酸澀湧起,顧昀眼前倏而模糊。

  突然,他轉身,大步走出帳去。

  “將軍?”曹讓和餘慶跟著出來,各自擦擦臉上的淚跡,驚訝的看他。

  “大司馬的戰事還未完。”顧昀聲音沙啞,說罷,將頭盔戴上,頭也不回地向前方走去。

  北岸水寨中,舟舸滿載軍士而出,似乎要將大江攔腰截斷。前鋒的兵舟已經攻入了叛軍水寨,鼓聲連綿擂響,似乎已經昭示著勝利。

  顧昀站在在舟首,風呼呼地將鎧甲下的衣袍撩起,血污與菸灰在素色的衣料上格外觸目驚心。舟楫的殘木和屍首漂得滿江都是,不時地被兵舟撞開,咚咚作響。旗幡在叛軍營寨的盡頭飄揚,顧昀望著面前,有什麼貼著臉頰流下來,滿是熱氣,竟分不出是汗水還是淚水。

  “將軍!”曹遂跑過來,興奮地稟道:“我等在江口截獲了叛軍樓船,上面正有濮陽王!”

  顧昀轉頭看著他,火光中,雙目深深。

  他正要開口,突然,破空之聲響起。

  曹讓一怔,只見顧昀的表情定在火光之中,背後,露著一截羽箭的尾巴。

  “咻”,又一聲破空響起。

  “將軍!”曹讓眼疾手快,急忙拉著顧昀臥倒。

  胸中還在喘著粗氣,顧昀睜著眼睛,只覺背後的劇痛正化作絲絲麻痹,渾身漸漸發寒。

  “將軍!”曹讓神色焦急,對著他大喊。

  顧昀張張嘴,心仍在跳,視野卻開始混沌不清。

  黑暗侵來,身下綿綿的,顧昀覺得力氣正在流盡,又覺得似乎正變得輕鬆。

  他覺得自己似乎在騎馬。

  陽光燦爛,他正馳騁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中,肩膀被顧銑用力拍著,耳邊迴蕩著他慡朗的笑聲;

  恍然間,他又好像回到了那時的氐盧山上,他獨自走在山間,對著漆黑的森林,一邊疾走一邊大吼:“姚馥之……姚馥之……”

  “……你可須說話算數。”一個聲音似遠似近,如風一般在耳畔拂過……

  春鶯囀

  二月的天氣,已漸漸宜人。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旁的積雪消融,露出青糙嫩綠的顏色。

  錦衣玉冠的青年騎馬走過鄉間,細長的瓔珞飾在馬身,一柄長劍掛在腰間,俊秀的面容高貴而不乏英氣,引得田間勞作的鄉人注目,幾名在路旁採桑的女子亦忘記了做活,滿臉傾慕。

  “這莫非是哪家出來踏青的公子?”一人紅著臉,嘖嘖稱讚。

  旁邊一人想了想,搖頭:“這等偏僻鄉邑,哪家公子肯千里迢迢來踏青?”

  銀鈴般的笑聲在身後低低傳來,青年似未覺察,只將雙眼望著前方。

  幾棵柳樹立在路旁,青翠的枝條掩映著青瓦的檐角。梢頭,一桿酒旗高高地挑著,迎風飄蕩。

  青年看看那裡,也覺得腹中飢餓,待行至酒肆前,他將馬栓在柳樹上,逕自入內。

  店主人滿面笑容地上前招呼:“郎君請坐,不知郎君用膳還是飲酒?”

  青年往旁邊看了看,挑一處潔淨案席坐下,對店主人道:“可有肉?”

  店主人答道:“還有些肉糜。”

  青年頷首:“來些肉糜和米飯,再上二兩春釀。”

  店主人答應,朝堂後走去。

  “……鄉野之地,雖無胡姬壓酒獻舞,酒味卻是正宗。”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

  青年側頭視去,另一張案席上,三個布衣之人正在飲酒。

  聽得此言,正中一人咋咋嘴,搖手道:“甚胡姬,紈絝靡風。若說京城,我出來前可聽說了一件大事。”

  “甚事?”另兩人忙問。

  “今上將長公主許給了大司馬長子,長慶侯顧峻。”

  這話入耳,青年眉梢微微揚起。

  “大司馬長子啊……”一人咽下口中的食物,道:“顧氏英傑輩出,先大司馬大將軍及大司馬皆功勳蓋世,可要說年輕一輩,還當數武威侯。”

  “武威侯啊!”話音剛落,店主人端著酒食出來,一邊呈到青年案上一邊滿臉自豪地說:“我們武威侯可了不得,羯人、鮮卑都是他趕走的,郡里還特地給他立了祠!”

  三人皆笑了起來。

  未幾,先前說話的人重重嘆了口氣:“可惜天妒英才,零陵一戰,大司馬與武威侯俱折,大不幸也!”

  “可不是。”旁人接口道:“濮陽王實可殺。”

  “我聽說濮陽王是降了?”一人好奇問道。

  “降?”店主人滿臉不屑,道:“濮陽王可是武威侯率部生擒的,降的是其子。濮陽王前頭才敗,他就領百官遞了降表,朝廷還封了個大庶長。”

  眾人唏噓一片。

  “這等人,說他作甚,飲酒飲酒!”一人擺手道,拿起酒盞。

  其餘二人皆笑,各自舉盞。

  才吃得半酣,鄰近傳來幾聲清脆的碰響,望去,卻是那名錦衣青年付了錢物,起身離去。

  “郎君慢走。”店主人殷勤地在後面送道 。

  “此人是誰?好一身儀表,打扮得倒似個京中子弟。”一人望著那青年的背影,喃喃問道。

  旁人聞言,“嘁”一聲地笑他,不以為然:“鄉野之地,哪來的京中子弟,你去兩趟京城轉暈了吧?”

  那人亦笑,繼續飲酒不提。

  日頭正正掛在天上,不久,被漂浮的濃雲遮去了臉龐。

  王瓚抬頭看看天色,片刻,朝繫著青雲驄的柳樹走去。路旁,一樹桃花開得正盛,王瓚伸手摺下,踏著乘石騎到馬上。

  武威的鄉間雖偏僻,景色卻是不錯,有山有水,聽說再過幾十里就有海。

  那小子做人雖少些情趣,挑地方的眼光還是有的。王瓚心中想著,看著周遭風物,將桃花枝條在指間閒閒地翻轉。

  去年,他從巴郡回到京城時,正遇上顧昀出殯。

  滿城盡素,慟聲震天,顧昀的喪禮可謂隆重。

  不過,王瓚並不相信完全顧昀真的死了。

  因為他一直未看見姚馥之。

  對於她的去向,大司馬府中的人說前些時候已回了潁川,因她有孕,家中擔心路途遙遠又哀傷過度有損身體,故而未將她接回。王瓚曾遣人去潁川打聽,待打聽回來,卻又是一團迷糊,說姚馥之已離去,並不在府中。

  不過,姚府的人還說,馥之離開時,乘的是謝府借來的軟榻暖車。

  王瓚逕自找到謝臻。

  一番軟磨硬泡,謝臻終於答應告知他馥之的去處,不過,條件是要他轉讓手中的一所屋宅。

  想起那屋宅,王瓚心中便似淌血了一般。京城西面,占地十畝。王瓚買來時費了好大一番心機,花五十萬錢買到了手中。本想留著做個家底,不料謝臻開口就要這宅院,出錢不多不少,也正好五十萬……

  狐狸。

  王瓚深深地吸了口氣,他心裡暗罵。

  這時,道路在前方分做了幾個岔口,王瓚怔了怔,將青雲驄的韁繩拉住。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上面,謝臻的字跡清俊,最後一行寫著“過酒家,東行十里。”

  十里?王瓚往身後望了望,估了估路程,再看向那紙上,目光幾乎將那字跡穿透,漸漸地,一股無名火氣在胸中聚起……

  “阿芊!你再亂走,當心摔傷了,阿母灌你吃扁鵲的苦藥!”一個中氣十足的童音遠遠傳來。

  王瓚望去,田野中,兩個孩童正在追逐。王瓚無暇理會,正待轉過頭去,一個念頭倏而閃過腦海。

  扁鵲?心中一個激靈,王瓚猛然打馬,朝那邊奔去。

  見到一個陌生人騎馬驟至,兩個孩童止住步子,警惕地望著他。

  “小童,你說的扁鵲在何處?”王瓚彎彎嘴角,問道。

  孩童兩相覷了覷,沒有作聲。

  王瓚看著他們,想了想,伸手向馬背的包袱,想取些米糕。

  “你……你可是仲珩?”這時,較大的孩童突然出聲道。

  王瓚一怔,隨即大喜。

  “你怎知?”他問。

  孩童笑了笑,轉過身去,朝一叢一人高的糙間大聲喊道:“扁鵲!仲珩來了!”

  王瓚睜大眼睛望去。

  未幾,那糙間,一人直起身來,拿著鐮刀頂了頂頭上的斗笠邊緣。

  “嗬!君侯!”阿四看著王瓚,笑容滿面,露出兩排白牙。

  風低低地吹過,涼絲絲的,帶著初春濕潤的糙木氣息。

  小道泥濘,阿四坐在牛背上,嘴角悠哉地斜叼著一根青糙,後面疊著一捆新割的菖蒲,手裡不時舞著竹鞭。

  王瓚騎馬跟在後面,看著他,少頃,問:“你怎成了扁鵲?”王瓚在馬上睨著他,問道。

  阿四回頭,笑了笑道:“阿姊與人看診不便,我自然就是扁鵲。”

  王瓚揚起一邊眉毛,無所表示。

  “郎君聽說君侯要來,往後山獵些野味去了,教我來此迎候。”阿四補充道。

  說話間,道路前方出現一片竹林,修竹疏疏密密,後面隱現著屋宅的檐角。

  “到了。”阿四笑呵呵地對王瓚說。

  白沙為徑,蜿蜒向前。

  光照透過青翠的竹葉,在王瓚臉上變幻,他望著前方,雙目漸漸深黝。

  木門敞開,二人相依立在前,身姿如璧。

  看到王瓚,他們面上笑意綻露,恰若從前。

  ******

  溪水潺潺,清涼地穿過院中。

  糙廬內,一隻紅泥小爐炭火正旺,上面的瓮里,酒香濃郁。

  “……他送信來,我以養胎為名回到潁川,一直等到上月,他才來尋我。”馥之身著裘衣,坐在厚厚的蒲糙墊上,聲音娓娓。

  王瓚坐在對面,沒有說話,目光沉凝。

  “那毒實在重,”顧昀將王瓚的酒盞盛滿,緩緩道:“我養了整整兩月,箭瘡才癒合。”

  王瓚看著他,只見他眉間神色舒展,與身上的布衣相襯,一如既往的俊朗,卻多了幾分平和。目光微微流轉,他看向顧昀身旁。馥之正在布菜,低眉間,只見面色紅潤,烏髮間,露出玉簪瑩潔的色澤。

  “如此。”王瓚頷首,吸口氣,轉開眼去。他看看四周,笑笑:“這宅院倒是不錯。”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視去,唇角微勾:“鄉野之地,購置些田產本不須多少花費。”

  “說到田產,”馥之忽而想起什麼,問王瓚:“元德信中說他正為蔡丞相之女在京中尋住處,不知可尋到了?”

  王瓚訝然,持盞的手停了停。

  “阿姊!”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阿四在庖廚前向這邊大喊:“肉炙該加料了!”

  馥之應了一聲,對顧昀輕聲道:“我去去就來。”

  顧昀微笑頷首。

  馥之莞爾,向王瓚一禮,起身離開糙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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