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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滌一躬身就出去了,嬴煥正在廊下踱著步子,見他出來立刻問:“起床沒有?”

  “……起了,起了。”胡滌回道,而後說,“國巫說請您進去喝茶。”

  “噝……你!”嬴煥皺著眉瞪他,又怕裡面聽見不得不壓低聲,“誰讓你告訴她我在的?”

  胡滌往後縮縮,眼也不敢抬地回道:“殿下恕罪,國巫……國巫她問的,臣不敢騙她。”

  嬴煥冷著臉往門內看看,忽地就緊張起來。

  其實沒什麼可緊張的,明明時常見面、明明昨晚才剛見過,相隔一夜之後唯一的不同……只是因為現下要去廷議,所以穿得更正式一點?

  不對,必不是因為這個。

  嬴煥好生定了定心,靜神沉吟了須臾,猜是因為這回是她主動請他進去坐,他才一時失措。

  他長緩了一息。

  確實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和氣的“相邀”過了,總是無事就不見,他有事找她時,她也常是不及多想就要躲。

  嬴煥下意識地理了理衣領,回神間意識到自己太“如臨大敵”,咳嗽了一聲緩了緩窘迫,終於舉步進去了。

  進屋,他看見她正端坐在妝檯前,黑底紅繡紋的廣袖曲裾莊重大氣,衣裾衣袖鋪開蘊出的氣勢格外逼人。梳妝也已接近尾聲了,乾淨雅致的白妝,隻眼周氤氳開一抹桃紅,他站在側邊依稀看到這抹桃紅,但在銅鏡中才能看見她的雙眸,明明看不太清楚,他還是覺得她一雙水眸被那抹桃紅襯得攝魂奪魄。

  他正屏息看著,聽到她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來:“殿下特意等我,是因有什麼事要我到了才能議?”

  “不是。”嬴煥作從容狀在案邊落了座,側支額頭,目光仍在欣賞她的背影,“沒什麼事,就等等你。”

  “……”阿追蹙眉,偏偏頭,從鏡中看他。

  婢子正為他上茶,茶盞擱穩後也不見他動,她便道:“給殿下添碟點心?”

  “嗯……?哦,不用。”嬴煥如夢初醒,趕忙低頭品茶,阿追覺得十分不對勁地又看了他一會兒,還是吩咐婢女給他添了碟點心。

  .

  朝麓城中,雁逸踏出院門剛要上馬,被牆角處探出頭的人驚住。

  他正要出言發問,那人忙做了噤聲的手勢,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面前,又一把拽著他進了府門,關上門,才將纏在頭上遮面的綢子解了下來。

  “你怎麼……”雁逸滿面錯愕,見她揮手讓院中候著的兩個下人退下,不禁皺了眉頭,“出什麼事了?”

  雁遲低著頭,薄唇抿得緊緊的,好似在猶豫什麼,半晌沒說話。

  雁逸眉心深了兩分,又問:“你突然回來,主上可知道?”

  雁遲搖搖頭,狠一咬唇:“我……我自己偷著回來的,兄長你別告訴主上。”

  “到底怎麼回事?”雁逸越聽越不解,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不論怎樣的事,總該告訴主上一聲,讓主上定奪。你先在家歇著,我去廷議,到時提一句。”

  他言罷就又要出門,雁遲又拽住他:“別……”

  “阿遲?”雁逸凝睇向她,愈發覺得妹妹的舉動太奇怪。他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她都只是低頭沉默著,他實在看不出什麼情緒。

  雁逸輕吁了口氣:“那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他眼中意味分明,不會貿然承諾欺瞞戚王。

  雁遲眼眶一紅,驀地跪了下去:“求兄長救我……”

  雁逸一悚,忙伸手拉她,雁遲卻不肯起,哭得整個人都在發抖:“求兄長救我……我、我一時糊塗,我沒想到會鬧得這樣大,我只是……”

  “好好說,仔細你的眼睛!”雁逸喝住她,強將她拖起來架進側邊的小間裡,門關上,他屏息道,“做什麼糊塗事了?”

  “我……”雁遲怔怔,又踟躕了一番,卻是反問,“國巫……國巫沒事?”

  雁逸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顫後鬆開,面色驟沉:“為何這樣問?你……”

  他驚吸了口冷氣,幾是轉瞬間就猜到:“那刺客是……”

  雁遲死命地搖著頭,好似想逃避開這件事情:“我只是一時賭氣!我生氣軍中的傳言已成了那樣,主上還是連疑都不疑她;我生氣哥哥你竟也幫著她,你還帶著她同赴軍中……”

  “可你差點要了她的命!”雁逸切齒道,“主上不疑她是主上的事,我帶她去軍中是我的事,你卻是衝著她去!”

  雁遲被他說得一栗:“那哥哥覺得我是能怪主上還是能怪哥哥你呢?”

  雁逸一懵,雁遲有些慌亂地捉住他的手:“我……我知道我錯了!只求哥哥救我這一回,我聽說、聽說那刺客被主上拿了去,弦公和睿國公子洌也在朝麓了,一旦主上查出來……”

  她眼裡又淌下淚來,聲音在恐懼中發了虛:“哥哥你知道主上的行事。連你都……險些丟了命,他若知道我曾對國巫下手,不會寬恕我的。”她胡亂抹了把眼淚,懇求地望著雁逸,“只有哥哥能幫我了,我以後……再不會了!”

  雁遲說話間只覺雁逸的手往後一撤,她不做多想便要再上前,卻見眼前寒光一閃,被劍刃阻了去路。

  雁遲驚然鬆手,雁逸持劍冷睇著她:“阿遲你聽著,你若再有下次,我親手要你的命。”

  “哥……”雁遲懵住,要再做辯解,雁逸已回劍入鞘,淡睃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

  盛夏里,在屋外待一會兒便是一身的熱汗,縱馬馳騁的疾風又將汗一遍遍的刮去。雁逸一路只聞耳邊疾風呼嘯,似乎腦中都被這風聲刮成了一片空白,直至下了馬進入宮門,都尚不能緩過勁來。

  議事的正殿裡,文武眾臣都差不多到齊了,在他進殿時齊齊地安靜了一瞬。雁逸抬眼看了看,戚王還沒到,略略地鬆了口氣,去右首的席位前落座。

  然後他又怔了好一會兒神,才聽進去幾句周遭正在議論的話。

  一個說:“這席位怎的改了……”

  另一個道:“是啊,怎會在上面添席?難不成是班王來訪?”

  而後又有人言:“怎麼可能?班王若來,怎麼也得先有個接風宴啊?”

  雁逸聽得一陣不解,終於緩過一些,朝上首的席位看去。

  目光落處,不禁悚然一驚!

  數年來,上首的案席都只有一張,自是戚王的地方。目下卻忽地成了兩席,一左一右,中間隔了兩尺距離。而且看顏色紋樣,俱是同樣的制式,端然不分高下;又都是戚國所尚的顏色,也斷不出另一席是給誰備的。

  他正思索著,外面響起宦侍悠長的聲音:“主上到——”

  眾人離席見禮,禮罷看清眼前二人時,滿殿朝臣齊齊滯住。

  阿追望著眼前的坐席滿心錯愕,嬴煥靜了口氣,聲音低卻明快地問她:“你坐左邊還是右邊?”?

  ☆、第 94 章 對比

  ?  滿殿鴉雀無聲,阿追盡力壓住愕色:“什麼意思?”

  “廷議啊。”嬴煥回看著她,氣定神閒,“若不與我同坐,你坐何處合適?”

  他這般一問,她倒也答不出了。雖然她不是“一國之君”,不該坐在上頭;可如按“戚國臣子”算,與文武重臣同坐,似也不太合適。

  一時間阿追有一種被他誆了的錯覺——昨天他說朝臣請她一同議事,她就答應了;今日到了地方才得知坐席的安排,又不好扭頭就走。

  可她細想想,卻也說不好這裡面孰先孰後,如當真是朝臣提出請她在先、而後他才這樣安排……倒也算不得他誆她了。

  阿追斜睃了嬴煥一眼,他正微笑著呈現一臉無辜的模樣。她猝不及防地怔了那麼一瞬,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因為這樣的原因怔住了——她覺得他真好看。

  於是阿追撇了撇嘴,心裡呢喃說“我也未必就不配那位子”,就心安理得地入座了。

  他讓她先挑,她就挑了右側的席位,剛落座就噙笑向眼前離得最近的人打招呼:“上將軍。”

  嬴煥眉頭微挑,睇一眼雁逸又看看她,心下暗勸自己還是不要跟她較這個勁為好。

  安靜了好一會兒,滿殿朝臣才從“多了個和主上並位的人”的震驚里抽回神來,相互看了看,終是莊老丞相先上前稟話。

  他將竹簡交予胡滌,胡滌邊呈給戚王,他邊道:“曄郡一地戰至一半突然撤軍,然則上一戰時,班軍損傷頗大,是以……”

  “嘩啦啦”地一聲響,莊老丞相抬頭看去,見國巫正將數顆五顏六色的小石倒在桌面上。

  阿追扯著嘴角有些窘迫。她已然儘量放輕了,奈何取出時石頭相碰總難免有聲,她頷首道了聲“丞相莫怪罪”,戚王點頭:“繼續說。”

  莊老丞相清清嗓子,續說下去:“是以班王也不願再戰,意欲休戰講和,使節已於昨夜趕至朝麓,該當如何,請主上示下。”

  “一時的講和沒什麼意思。”嬴煥將那竹簡接來掃了一眼,見是使節遞來的十分客套的和談辭令便不想多看,剛一卷上又忽地回了神,伸手遞給了阿追。

  阿追:“……”

  她接到手裡正讀,聽得他問道:“上將軍怎麼看?”

  雁逸靜了會兒,道:“我軍尚不需停戰修整,再者先前連吃了十二場敗仗,目下初逢勝仗,正該是一鼓作氣鼓舞士氣的時候……”言及此他沉吟了片刻,又說,“不過既已撤回,暫且停戰倒也無妨,有兩地的駐軍稟說糧糙有些不足,如能修整一二,正可補齊糧糙。”

  “如果真的休戰,戚國下一戰要攻下曄郡,便難多了。”平淡而清晰的女聲在殿中一盪。

  眾人看向與戚王並列而坐的女子,不約而同地又鴉雀無聲了。

  阿追的目光從案上的小石上收回來,信手一撥將擺開的石頭打亂。黑底紅紋的曲裾衣袖輕搭在桌沿上,她緩了緩神,向戚王略側了首:“班王要停戰是真的,但停戰的這些時日,他會說服皖國加派人馬,皖公會在一個半月後動搖答應。而後兩國皆會將軍隊壓在東榮,如若曄郡再次開戰,他們增兵會比戚國快得多。”

  她說得心緒多有些矛盾——畢竟不久之前,她還在借班國的手報復戚王。

  定了口氣,阿追還是續道:“是以如若直接休戰,戚國到時雖仍能奪下曄郡,但會多折損三萬多人,另外殿下會受些傷……”

  這是她方才未看完的畫面,現下說到此處,阿追便又閉了眼重新翻小石。

  殿中一片安寂,眾目睽睽之下,眾人見國巫睜眼看了短短一瞬驀地雙頰驟紅,迅速地將雙目挪了開來。

  而後她咳嗽了一聲:“總之這樣確是不太好。若要休戰,不如攻下曄郡再休。攻下後添十萬駐軍過去,班皖兩國便不敢造次。”

  嬴煥好奇地打量了她須臾,還是忍不住壓聲問:“你看見什麼了?”

  “……”阿追一橫他,他探身稍湊近了些:“我受的傷很重?”

  其實並不是,胳膊中了一箭而已。但她方才在幻境中看見的,是他躺在榻上養傷,她在旁邊端著藥碗在餵他藥。藥匙送到他口邊,他張口要喝她又不厚道地抽手避開,成心不給他喝……

  阿追深呼吸,執拗地對自己說絕不可能與他相處得這樣融洽,又看看眼前不遠處這張臉上的一臉好奇。

  她也傾身湊近了幾寸,半擋住嘴,一本正經地肅然道:“我看到殿下您被閹了。”

  “……”嬴煥面色瞬間白了。

  她滿意地看著他倒吸冷氣的樣子,又添了一句:“真的,所以殿下您若非要現在休戰……”

  “攻下曄郡再休戰。”戚王立即朗聲道,緩了口氣,又說,“聽國巫的,攻下曄郡再休戰。”

  武將們齊應了聲“諾”,抬眼,就見國巫偏頭掩嘴“嗤”地偷笑了聲。

  然後主上面色很不自然地橫了她一眼。

  這日議事大約議了一個時辰,無事可稟時見戚王暫沒有離開的意思,眾人便先行告了退。

  “上將軍留步。”戚王道,剛往外退了兩步的雁逸停住腳,靜等著旁人離開後,揖道:“主上。”

  殿中因突然少了人煙而顯得格外安靜了些,阿追仍在為剛才戲弄了戚王一把的事心裡悠哉哉偷笑,她低頭掩飾著笑意,正假作翻看眼前的竹簡,就聽戚王道:“旁人先退下。”

  宮人們便也退了下去,她知這是有事,怔怔神,看看戚王又看看雁逸。

  嬴煥短吁了口氣:“有件事要問上將軍。”

  雁逸一滯:“主上請說。”

  “阿追遇刺的事還沒查明白,她自己夢到了些事情,許與此有關。”

  雁逸心弦一繃,剛放下的手不自覺地貼近了腰間佩劍。待得定下神,又維持住從容,後脊卻一陣陣冒著涼汗。

  如果阿追夢到了雁遲……

  他強定心神靜聽著,聽得戚王道:“本王中甘凡的邪術時,你去烏村請他們出山,莫婆婆同你說過什麼?”

  雁逸驀地一愣:“莫婆婆?”

  “是的,她有沒有同你說過什麼話?”戚王目光如炬地睇著他,轉而一笑,“阿追夢到此處就聽不清了,又怕是關乎此次的事情,只得問一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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