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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中傳來消息,陛下今晚高熱不退,但病中仍然堅持召見了周王……”單超笑道:“想必眼下就在商量我的事情吧。”

  皇帝今晚確實召見了周王李顯。

  紫宸殿中濃厚的藥氣熏得人喘不過氣來,六月底天氣,卻門窗一應全閉,病榻上還蓋著厚厚的棉被,散發出難以言喻的氣息。皇帝面色蠟黃失血,滿是皺紋的手哆嗦著放下御筆,說:“一定要殺。”

  李顯跪在床前,顫抖道:“皇父!……”

  “明日詔立你為太子,幽禁皇后,審問餘黨,仍舊封單超為異姓王。且不說今日聖旨已經當著宰相們的面發了出來,一夜之間不能反口;就說武氏餘黨盤根錯節,長安城內動盪未息,就不能在這個時候殺他。”

  皇帝真的不行了,一句話斷斷續續拖了半天才勉強說完,李顯立刻奉上藥碗,卻被他苦笑一聲推了開去。

  “你稟性柔弱,不能在此險惡時掌控大局,因此朕會再幫你最後一段時日。待朕臨死前把武氏餘黨清理得差不多了,會發下一道密旨,令皇后殉葬,鴆殺單超,為你登基清除一切障礙……”

  李顯哭道:“兒臣沒用,兒臣不孝!”

  皇帝虛弱地搖了搖頭:“你登基後,需立刻籠絡起自己的勢力。朕已決定將韋玄貞之女聘為太子妃,你可重用外戚,震懾世家,收攏軍權……”他剛想再說什麼,卻驟然噴出了幾口血!

  “——皇父!”

  “莫要……莫要叫人,朕還能再……”

  皇帝終於接過了藥碗,卻沒喝,倚在軟枕上喘息了半天,面色浮上了一層行將就木的灰氣,無力地揮了揮手:“你退下罷。”

  李顯用力幾下,才掙扎著站直了發軟的腿。

  那驚惶的模樣被皇帝看在眼裡,不由長嘆了一口氣:“罷了,朕今晚就開始寫密詔,以防萬一……退下罷。”

  李顯終於遲疑著踉蹌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門一關,空曠室內再次恢復了死寂。燭光閃爍了好幾下,皇帝昏頭漲腦,正要提起御筆,忽然瞥見不遠處似乎站了個人。

  “誰在那裡?”

  皇帝重重閉上眼睛再睜開,如此幾次,渙散的視線竟看到那人抬起頭,從昏暗處對自己陰慘慘一笑。

  她穿著一身壽衣,口角流血,眼冒厲光,面孔竟有些熟悉。皇帝恐懼地喘息,手腳並用掙扎向後退,然而卻無濟於事。

  ——那是魏國夫人賀蘭氏!

  厲鬼一步步走上前,每一步都在金磚上留下黑血淋漓的腳印。皇帝眼睜睜看著她腐爛的、怨恨的臉,想叫又叫不出來,只覺心臟劇痛欲裂,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僵直,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

  “不……不要……”

  “不是朕害的你,不要過來……”

  “不……”

  那是他最後發出的聲音了。

  御筆啪嗒一聲掉下去,在空白聖旨上留下了一圈墨跡。皇帝軟倒在龍榻上,胸腔急促倒氣,臉色陣陣發紫,半炷香工夫後,終於喪失了所有氣息。

  尹開陽站住腳步,鏡花水月幻境收起,目光落在還來不及落下一字的密詔上。

  他最後向皇帝冰冷的龍體欠了欠身,似乎是行禮又像是告別,繼而轉身出了這天下第一富麗堂皇的寢宮。

  第105章 先兆

  喪鐘久久迴響在長安上空,山河縞素,哀聲震天。

  皇帝留下一道冊封太子的遺詔,隨即撒手西去, 於子夜時分馭龍賓天。

  遺詔雲, 立周王為儲君,單超賜異姓輔政, 幽禁天后,清算餘黨。其餘恩封英國公、賞賜文武百官等, 大小難計。

  “陛下啊——!”

  太和殿前寬闊的廣場上,披麻戴孝一望無際,群臣哀嚎震天, 戴至德、張文瓘等人更是哭得老淚縱橫。周王李顯跪在巨大的棺槨前, 哭得幾欲昏厥,那臉上的淚卻是實實在在的。

  大行皇帝生前最愛長子次子,對李顯就明顯不抱什麼期望, 估計也是從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一面:軟弱多情,優柔仁善。但這也不能全然算缺點,至少李顯不眠不休痛哭數天的表現是展示在了群臣面前,單超走上前,有力的手拉起李顯,溫言道:“殿下孝心虔誠,天下共睹。然而也別哀毀過度傷了身體,略用些參湯吧。”

  李顯猛一掙,把他的手甩開了。

  “辛苦將軍了……孤,孤喝不下。”李顯霎時反應過來,又勉強換了副神色:“稍等會再說吧。”

  那蒼白無力的掩飾如何能瞞過單超,但他只瞥了李顯一言,平和地點點頭:“也罷。”說著抱了抱拳,畢恭畢敬退了開去,讓人挑不出半點失禮。

  李顯咬牙擰回頭,又過了片刻,卻是自己支撐不住了,搖搖晃晃幾乎暈倒在靈柩前,忙將手伸向另一邊。早已虎視眈眈等在邊上的韋玄貞會意,快步上前扶住了李顯,低聲勸慰什麼。

  好一片君臣情深,單超含笑立在一邊,如同什麼都沒有看見。

  兩日後,周王李顯靈前即位,遵照遺詔迎娶韋玄貞之女韋氏為後,改元嗣聖。

  天子守孝以日代月,足足吃了二十七天的素。

  單超在自己府里,也陪著吃了二十七天。

  “你這不是往小皇帝心頭上扎刺麼,”謝雲夾起一筷子小蔥豆腐,沾著調好的醬料吃了,說:“本來就疑心你這個便宜哥哥,如今更要坐立不安了……”

  單超看周圍無人,從懷裡摸出個醬肉胡餅,往謝雲嘴裡一塞:“吃你的吧,看你這陣子清湯寡水養的,臉都青了。”

  謝雲不滿道:“陪你同甘共苦還不高興,慣得。”說著把醬肉挑出來吃了。

  也許是守孝期間吃素吃的,單超還支撐得住,謝雲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了下來。單超心疼媳婦,總偷藏肉脯、醬骨頭來給他開小灶,就這樣都絲毫不見好。

  “高麗遺民又反了,”單超一邊把醬骨頭上的肉細細撕下來,一邊嘆道。

  謝雲敏感地問:“小皇帝要你出征?”

  “不然呢?我帶著幾十萬兵駐在京城,他能睡得著?”

  “別去!”

  單超奇道:“怎麼,現成的戰功不撿?”

  謝雲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別去。等我死了隨便你愛打哪打哪兒。”

  單超驚得手上的動作都停了,直盯著謝雲說不出話,半晌才悻悻道:“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掛在嘴上……嗯?八年前誰把我趕去青海的,現在知道捨不得徒弟了?”

  謝雲低頭哧溜喝粥,並不回答。

  單超把撕下來的醬肉投進他粥碗裡去,心中轉念一想,又有些高興。打進長安後這一個月來,謝雲再不像之前那樣動輒趕他走,時隔這麼多年後兩人終於再次回到了朝夕相處的時光,在這風雲動盪的大明宮裡,倒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

  謝雲把一筷子醬肉夾到單超碗裡:“你也吃。”

  “不,我這兒……”

  “哪來的廢話,”謝雲小聲訓斥:“又不是你親爹。”

  兩人對視片刻,單超笑著吃了。

  高麗又反了。

  咸亨五年,新羅納高句麗叛眾,李謹行率兵進攻買肖城,卻被新羅擊敗,被繳獲戰馬三千餘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視。

  韋玄貞於是向新帝獻上了一個有些陰損的計策:以長安未平為名,令單超將主要軍隊留駐京城,然後率兵五萬,遠征安東。

  ——如此一來,只要令人去前線把單超神不知鬼不覺地做掉,駐京大軍無帥,便可輕易降服,從此皇位根基穩固,再不用擔心有個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來搶飯碗了。

  小皇帝連稱妙計,大讚未來岳父真乃國之棟樑。然而轉天來下旨的時候,卻被單超態度強硬地抗拒了:“率兵五萬?”

  小皇帝不悅道:“愛卿嫌少?”

  “陛下,”單超含笑道,“李謹行屯兵二十萬,大敗於買肖城,陛下何以認為微臣帶兵五萬就能平定安東?恕臣冒昧,臣既非韓信轉世,亦非李廣再生……”

  噗嗤一聲,廷下宰相郝處俊冷不防笑出了聲,連忙止住了。

  “先帝在世時屢屢稱讚你會打仗,難道都是作假的不成?”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若真有百萬大軍,便是朕都能輕易把新羅蕩平了!還要你何用!”

  “不用百萬,三十萬即可。只需讓臣將手下駐京的所有部隊帶走,一個月內必平新羅。”

  小皇帝沉默了。

  原本就是打著讓單超戰死沙場,好順利接收他麾下將士的主意,要真讓他打勝了新羅,回京後豈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

  “既然陛下還需考慮,臣便改日再來吧,”單超謙遜地一欠身,轉頭大步走出了御書房。

  單超停在宏偉的玉階頂端,迎向天際席捲而來的夏風。

  長安城藍天廣闊,金燦燦的陽光投在一望無際的白玉廣場上,反she出令人眩暈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後不出聲地嘆了口氣。

  周王靈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樣經歷過漫長系統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長兄生前那樣,有一批忠誠的謀臣竭力輔佐。以戴至德、郝處俊、張文瓘為首的宰相集團之前多為東宮鐵桿,縱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對他們的信任也相當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決策大權牢牢抓在自己手裡,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

  新羅戰局複雜,高麗死灰復燃,吐蕃蠢蠢欲動,突厥厲兵秣馬。北方旱災和長江流域洪澇的急報同時抵達京城,一夜之間仿佛全國各地都在要求開倉發糧,按下去這頭那頭又冒了出來,每日間大大小小的國事不下數百件。

  單超自問是沒能力把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的,他看著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無策的模樣,忽然想起了武后。

  不管如何掐死親女、毒殺二子,也不管她如何處心積慮篡位奪權。這偌大帝國的運轉和繁複冗雜的事務,曾經是壓在她一人肩上的。

  他那強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殺人如麻的母親,是如何治國的呢?

  “陛下召集輔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萬大軍平不了安東就是死罪,被戴相拖著病體死活勸住了。”張文瓘長嘆一口氣,道:“我與郝相、來相幾位從旁勸阻,都挨了好大一頓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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