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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時死的屍體,因暑熱和濕氣而迅速腐爛,選擇秋天就能避免這一悲劇。

  “再往後天氣就越來越冷了。”

  “現在就已經冷颶颶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輕井澤以外的人家以外,不會有遊客了。”

  久木想像著被蒼松翠柏環繞的幽靜的別墅。

  “走在發黃的落葉松林蔭道上,恍然覺得是在走向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他們相信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會通往寂靜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緩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當心靈和肉體都倒向死的一邊時,對生的執著也就不復存在了。

  儘管如此,他們的生活並不是壓抑、消極的,相反,對於性的渴求更加強烈,更加豐富了。

  他們還有幾天時間,可以互相安撫對方,以了斷對塵世的留戀和執著,去迎接死亡的到來。

  每天早上,久木一睜眼發現凜子在身旁,就湊近她愛撫起來,直到她多次達到了滿足後,接著又睡;中午醒來又開始親熱;晚上天剛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摟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晝夜的男歡女愛,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不知羞恥的色情狂。

  當他們捨棄了生產商品、獲得財富、享受豐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時,在這個世上,就幾乎沒有可幹的事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的話,就是食慾和性慾了。前者因為多在家裡生活,不會覺得不滿足;那麼最後剩下的就只有一對兒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慾了。

  這麼一說,好像他們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實際上,此時的他們並非在向性挑戰,而是埋頭於、耽溺於性愛中,來打消日益臨近的死的陰影,減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體狀態下迎接死亡來臨時,只能削弱自身潛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狀態。消耗、燃盡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會自行淡薄,漸漸從無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沒日沒夜地沉溺於永不厭倦的性之中,正是為了能夠寧靜安樣的去死所進行的調整身心的作業。

  在這同時,久木心裡還惦念著另一件事。

  他想最後見妻子和女兒一面。

  這是超越了單純的留戀和眷顧的,對共同擁有過漫長人生的伴侶的禮貌和愛情。

  對已經離家數月不歸的丈夫和父親,她們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們再見上一面,是給她們帶來傷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後的誠意了。

  想好之後,出發去輕井澤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給她打了電話,讓她把女兒叫來。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廳里見面,顯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別人家作客一樣,有些緊張,問了句“近來好嗎?”妻子沒有回答,只是問他“那件事已拜託了一位認識的律師,你看可以嗎?”久木點點頭,喝著女兒沏的茶,不知說什麼好。

  女兒說“您好像瘦了”,久木說了句“你精神不錯嘛”,就又沒話說了。妻子拿來一個大紙袋。

  “已經入秋了。”妻子對他說。

  裡面裝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給我準備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給他收拾出來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為將要回到別的女人那兒去的男人做到這一步,到底是出於愛呢,還是,長期以來身為妻子的女人的習慣呢?

  “謝謝。”

  對於妻子最後的溫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謝。

  還未正式離婚,丈夫就離開家和別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卻又為他準備好秋天的衣服;女兒為自私的父親感到生氣,卻又竭力在兩人之間周旋;只是久木已決意去死,妻子和女兒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三個人都覺得很彆扭,可又都不想破壞現有的氣氛,想多在一起呆一會兒。

  又喝了一杯茶以後,久木說“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樓自己的書齋去了。

  屋子裡和他離家前沒有任何變化,紗簾遮擋著窗戶,筆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沒有挪動,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層灰塵。

  久木點燃一支煙,眷戀地望著房間裡的陳設,默默坐了一會兒,然後下了樓,跟妻子和女兒告別。

  妻子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並沒有挽留,女兒擔心地看著他們兩人。

  “我把這個拿走了。”

  久木說著提起那個口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妻子和女兒。

  “再見了……”

  他本想說“給你們添了很多煩惱,很對不起”,忽然覺得這些話有點假惺惺的,就說道:“多保重……”

  他想說得儘量自然些,可是心裡一陣發酸,趕緊低下頭打開了門,身後知佳喊道:“爸爸別走……”

  他聽到喊聲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扭過臉去,女兒悲傷的望著他。

  久木在心裡對她們說了句“再見”,轉身走出門去。

  走了一段路後,久木回頭望去,妻子和女兒沒有追來,家門已經關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凜子從東京出發了。

  一想到這是他們的死亡之旅,將最後與世間的一切告別時,短暫居住過的澀谷的小屋,人來人往的喧囂的東京,都使他們戀戀不捨起來,但是,不能總是沉浸在傷感之中。

  “走吧。”

  在凜子的招呼下,久木離開了房間。

  已是秋季,凜子穿著羊絨套裝,戴著同色的帽子,久木穿著淺鴕色的夾克和茶色的褲子,提著一個旅行包。

  他們像是年齡相差較大的夫妻,出門去渡周末。久木開車穿過市中心,上了關越高速公路。

  從這裡將永遠告別東京。久木在公路人口買了票,凜子拿著票說道:“是單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單程票就足夠了。

  “咱們去樂園啦。”

  凜子故意開著玩笑,眼睛凝視著前方。

  久木握著方向盤,嘴裡重複著“樂園”。

  凜子堅信來世就是兩人永恆的愛的樂園。

  從前,在天界的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趕出了伊甸園,他們現在想要返回樂園。儘管是由於蛇的迷惑,但是只要違背了神的意志,是否還能返回伊甸園呢?久木沒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沒有什麼不滿的。現在兩人沉淪在充滿污穢的現世,是由於吃了性這個禁果,因而從天上墮落到了人世間,既然如此,就乾脆貪婪地享受性的快樂後死去。

  他們已經充分地享受了這一人生的快樂了。

  總之,現在凜子唯一企盼的是在愛的極致死去,她心裡充滿著美麗的夢幻。

  久木雖然沒有這樣的夢幻,卻清楚地知道今後再不會有比現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凜子的深愛,能在歡喜的頂點死去,只要擁有這樣實實在在的真實,就不會再有不安,就能和凜子一起開始愛的單程旅行了。

  來到了秋天的輕井澤,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說《起風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風。”

  他模模糊糊還記得這篇文章的開頭,是下面這首瓦萊里的詩句。

  “起風了,好好活下去。”

  起風了,並不一定表現的是秋天,卻有著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許不適合即將走向死亡的他們兩人,但是,在這詠嘆的詩句中,蘊含著和詩的含義相輔相成的靜靜的達觀,不僅僅是頌揚生命的活力。換言之,其中還含有凝視著生與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氣息。

  他們去輕井澤時正是這樣一個秋天,陣陣秋風吹過寂靜的樹林。

  下午到達後,天還很亮,他們直接去遊覽了周圍一帶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氣慡,晴空萬里。遠處噴著煙霧的淺間山隱約可見。半山腰裡已是紅葉點染,山腳下邊野的芒糙閃著金光。

  久木和凜子都沉默寡言,並不是心情不好,他們想要把金秋時節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裡。

  隨著太陽西斜,淺間山的輪廓愈加鮮明,山腳下漸漸變暗,山峰頂端涌動著白雲。

  他們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議的是,在嚮往生的時候,容易陶醉於寂寥的秋色,在準備去死的現在,卻急於逃離這樣的風景。

  用了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到達了別墅,大門外的燈光顯得格外明亮。

  “我回來了。”

  他們念念有詞地進了大門。

  他們準備在這裡渡過最後一夜,明天晚上,兩人就會飲下血紅的葡萄酒結束此生。

  晚上,他們在附近的飯店裡吃了飯,明天一天哪兒也打算不去,所以這是他們在外面吃的最後的晚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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