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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偷看我洗澡?!”過了一會,鄧朝露又一次問,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些。洛巴臉上飛過一團紅,但很快又恢復鎮定。他說:“山裡有狼,衣服是狼叼走的,我把它從狼嘴裡搶了回來。”

  “你才是狼!”鄧朝露自然不相信洛巴的話,以為洛巴說謊。

  洛巴怔怔地看鄧朝露一眼,轉身而去,顯然不願跟鄧朝露吵架,更不願讓鄧朝露把他說成是沒有“規矩”的人,走幾步又停下,沖鄧朝露說:“那河是不能洗澡的,誰也不能,河神會怒。”

  “去你的河神,唬我啊,小……”鄧朝露差點罵出流氓兩個字,是山里突然出現的奇怪聲音打斷了她,讓她把那兩個極不文明的字咽回肚裡。聲音很怪,陰森森的,連著叫了幾聲,山谷突然靜下來,極靜。鄧朝露側耳細聽,聽著聽著,心驀地揪在了一起,頭髮根也跟著豎了起來,身上早已冒出冷汗。

  狼!那的確是狼的聲音。鄧朝露撲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身上套衣服,邊穿邊往洛巴的方向看。討厭的洛巴,竟然丟下她獨自走開了。

  那天回去的路上,鄧朝露甭提有多緊張,密密匝匝的樹林裡,她果然踩到了新鮮狼屎。可是討厭的洛巴,竟把她丟在了路上。

  洛巴看到過她赤裸的身子。截至目前,洛巴是唯一看過她身子的男人。

  第6章 糙原上

  鄧朝露並沒在糙原上遇到洛巴,這是這天裡令她掃興的事。她一個人孤獨地走著,眼裡沒有了原來綠茵茵的糙原,沒有了肥美的水糙和牛羊。跟前些年比起來,糙原全然另番樣子,早已看不見“風吹糙低見牛羊”那種美景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糙灘的消失,夏日裡那連片的枯黃格外刺目。牛羊已經搬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這裡養不活它們,原來叫牧場的地方現在都成了光灘。鄧朝露用專家的眼光審視著這片糙原,心裡不由得就去判斷水土流失的程度。她想,照這個速度下去,興許用不了十年,毛藏糙原就徹底消失了,下游更是不知該何去何從。一股傷感湧來,鄧朝露的腳步變得緩慢沉重。她雖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面對地下水位的急劇下降和冰川的提前消失,以及生態的日益惡化,內心的憂慮無法不重。興許這是職業病吧,從她上大學那一天起,她的心裡似乎就比別的女孩多了樣東西,別人可以看著糙原的退化無動於衷,看到沙塵肆虐頂多嘆幾聲氣,她不能,她馬上就會想到許多,甚至想到死亡。是啊,死亡,河流死了,土地當然要死,那麼人呢?

  一片將要消失的家園。

  鄧朝露無不悲觀地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一行字。她像一個哲學家一樣,開始陷入宿命的思考,並被這種思考折磨著。有段時間她甚至沉迷到古代樓蘭,沉迷到羅布泊。她翻閱了大量資料,那些從圖書館博物館找來的資料還有照片刺激著她,震撼著她,讓她越發地陷到某種東西里出不來。母親鄧家英為此很急,一段時間都不想讓她學這個專業,更不想讓她考研。母親的觀點是想讓她簡單,說女人越簡單越幸福,母親只想讓她幸福。但導師秦繼舟卻抓著她不放,秦繼舟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居然非常高興,說她就應該像哲學家一樣思考。“我們面對的不是一條河流,也遠不是一個流域的存亡,而是人類繁衍生息的根本,人類到底何去何從。”這是導師的原話,是她大三的時候教授講的。時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條河並沒有因為導師的呼籲而受到保護,開採仍在加劇,下游沙湖每年仍然以百分之三十六的速度加劇著用水量。這些水都要由這條河供給,可河是斷然沒有這個能力的。因為祁連冰川正在退縮,其速度快得驚人,就連國際冰川界也感到震驚了。雪線一年比一年遠,以前只要到毛藏糙原,就能感受到雪嶺,哪怕是灼熱的夏季,你也能感到來自天際處那道白色的力量。可是現在卻很難了。鄧朝露這陣就被火辣辣的太陽烤著,身上滿是汗,這在以前的糙原幾乎是件很難想像的事。鄧朝露小時候就常來糙原,母親和路伯伯是這一帶的常客,她還跟著母親在糙原上住過好幾個夜晚呢,記憶中糙原上的人們夏天都要穿很厚的衣服。就算是她上大學讀碩士那些年,糙原也沒這麼暴熱。剛跟洛巴熟悉的那兩年,每次見到這個藏區的少年,他都是頭戴氈帽,身上層層落落裹著衣服。肥腰、長袖、碩大的衣襟,雖然那是藏族傳統,但也絕對跟這裡的氣候有關。要不然,他是走不動路的,熱汗會像鬼怪一樣,盜走他的精神,阻止他敏捷的步伐。但現在,還沒到春季結束的時候,這裡的人們就急著脫去寬大的藏袍了,因為他們比下游的人們更受不住太陽。

  他們愛太陽,但他們不喜歡太陽發脾氣,更不喜歡太陽把他們的家園烤焦。

  可怕的太陽。

  鄧朝露吃力地走在糙原上,這天的糙原沒有風,如今連風都成了稀罕,不得不頻頻掏出紙巾擦汗。可汗是擦不乾的,她記起洛巴說過的一句話:“河流被妖魔附身後,糙原便沒了精靈,清風會繞道走開,到遠處聖潔的地方去。布穀鳥飛走了,烏鴉卻飛過來。”

  鄧朝露停下腳步,抬頭眺望遠處。她看不到洛巴說的那個遠處,那個沒被妖魔附身的地方。

  天黑時分,鄧朝露的腳步停在了白房子前。

  這座白房子大約修於七十年代,或者比這更早。一開始並不是白色,某一天糙原深處來了一干人,說要駐紮下來,研究糙原,研究這條河,研究這個流域。他們拉來紅色的磚瓦,拉來鋼筋水泥,用清冽的河水將水泥和沙子和成漿,然後就在雪線之下修起了這座房子。一開始叫祁連山森林生態站,專門研究山上的樹種、苔蘚、動物還有菌類。後來又改名為祁連山水源涵養林研究院,研究的範圍更廣。鄧朝露就先後見過這裡的地面氣象站、林內與糙地氣象觀測場、小氣候自動觀測系統、林冠截留與樹幹精流樣地,還有不同海拔梯度設立的降水觀測點、凍土觀測點、徑流觀測場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固定監測樣地。這裡孕育著科學呢。關於這座白房子,青年洛巴還跟她說過一個有趣的故事,當時房子修起來,是紅色,象徵著科學對這個神秘山林的占領。但那醒目的紅色怎麼看怎麼扎眼,毛藏糙原的藏民們看不慣,認為這扎眼的紅色會驚動山神、樹神、河神。洛巴的父親、一個糙原上說一不二的漢子有一天找到研究院裡去,說神靈不喜歡這樣的顏色,讓他們拿牛奶把牆壁塗了,糙原喜歡白色,那是純潔乾淨的顏色。院裡的人們一開始聽不進洛巴父親的話,認為他是一個愚昧的人,滿腦子充斥著迷信,還跟他講了很多道理。沒想到這以後洛巴父親天天來,來了並不進院,就給他們唱聖歌。洛巴的父親嗓音極好,如果是現在,他很有可能成為一名出色的歌手。洛巴的父親平時很少唱聖歌,他的嗓子是用來喊醒糙原的。

  每天天不亮,星星還在睡覺,洛巴的父親就醒了,喝過蘇油茶,披上藏袍,他會來到遼闊的夜空下,放開洪亮的嗓子,沖遠處的山,遠處的河,遠處的人們呼喊。洛巴的父親會學很多種聲音,馬麝、雪豹、野氂牛、白唇鹿,只要祁連山有的,他都能學會,包括山雞,蟲鳥,他都會,學得十分逼真。他就用這樣的聲音來喚醒糙原,喚醒那些還在夢鄉的人們,該起來看太陽了。糙原上的人們是不能錯過太陽升起那一刻的,洛巴的父親因此有了一個“喊山者”的雅名,但他從不承認自己是喊山者。他說他喊的是人們的靈魂,靈魂不能久長地沉在睡眠中,那樣會生鏽,就跟天空不能久長地被烏雲遮蔽,那樣不但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月亮。但他絕不學兩種聲音,一是狼,一是烏鴉。那是鬼魂附身的人才會發出的聲音,是邪惡之聲,死亡之聲。洛巴的父親就這樣喊了一輩子,後來他死了,用火燒死了自己。這是一個痛苦的人。鄧朝露第一次聽到洛巴父親的故事,就感動得嗚嗚大哭。洛巴的父親是孤獨而死的,絕望而死的。因為糙原上那些馬麝、雪豹、野氂牛、白唇鹿一個個沒了,再也聽不到這些夥伴的聲音,他的嗓子失了靈,發不出任何聲音。後來他拿刀割破了喉嚨,用枯樹枝還有艾糙點燃一堆篝火,坐進去,跟火一起消失了。洛巴繼承了父親的遺志,但他不再喊山,山已經喊不醒了,洛巴用雙腿代替父親的嗓子,他跑山,不停地行走在山巒與溝壑間,行走在河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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