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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旅館裡,一個人獨坐在房間裡,也是苦悶的很,便和衣倒在床 上睡了。睡是睡了,睜著兩隻眼睛望了樓板,哪裡睡得著。心裡倒未曾閒住, 且把藍小姐來了以後的遊歷日程,先排上一排,第一是應先引她到這裡來休 息一下。她若是問,就只開了一間房間嗎?就答應她沒有房間。看她的表示 如何,再做道理;若是她並不問這句話。那就好了。第二步,陪她去吃小館 子。不,簡直吃大館子,無論花多少錢,不必吝惜。第三步,飯後恐怕只有 七點多鐘,陪她去看電影,因為回旅館太早了,她要是又問只有一間房間的 問題,依然不好對付。第四步回旅館了。不必,越晚越好。那時,十一二點 鍾了,無處安身,她會逼我到走廊上去站一晚嗎?北平人說,蘑菇。那時候 我就給她蘑菇,想到這裡,自己噗嗤的笑了起來。可是到電影院去這一步, 恐怕不能如願,因為晚場是容易客滿的。那麼,先去買兩張電影票。想著, 便跳了起來,向茶房要了一張報來,查明了電影GG,立刻坐車到電影院裡 去買票。在旅館附近本來也有兩家電影院,但這兩家影院的片子,都不好。 一家是映的中國抗戰故事,一家映的是俠義美國影片,只有這一家映的是愛 情片子。而且GG上寫的是熱情趣片,一看就中意。所以路遠一點也就專車 前來購票,好在這日並非星期六或星期日,預先買晚場票,究不怎樣困難。 買完了票子,總算三點鐘已到,這就不必再回旅館,直奔車站,下車付了車 錢,還怕藍小姐會特別提早來到,曾到車站外GG牌子上細細尋查了一遍。 見那上面,實在沒有什麼字跡,這才走到車站對麵茶館子裡去,泡了一碗茶, 面對面的向著車站。初坐的一小時,卻也無所謂。坐到一小時後,既無朋友 談天,又不曾帶得一份書報來看。挺了腰乾子,坐在硬板凳上,頗覺無聊難 受。好在精神已陶醉在一種桃色的幻想里,卻也忘了身體上的痛苦。就這樣 又枯坐了一小時,每當一輛公共汽車開到站的時候,都眼睜睜地望著,是否 寄宿舍站來的班車。到了四點半鐘。居然望著班車到了,趕快跑到車站,在 車門口立著。每一個下車旅客,都不曾放他過去,必須仔細看看,直到全車 人走光,並沒有藍小姐在內。因向車站站員打聽,下班車子什麼時候到?他 說:“這班車子就遲到了半點鐘,為著等客,才這樣遲到的。今天來客少, 不再開車子來了。”丁古雲瞪了眼望著他道:“不會吧?”站員笑道:“信 不信由你,我們車站上的人,還不知道自己站上的事嗎?”說畢,他自走了。 丁古雲站在停車廠上倒是怔了一怔。還是在此等下去呢?還是走開?躊躇了 許久,覺得站員的話,只可信其無,不可信其有。藍小姐約好了等到六點鐘, 當然等到六點鐘,於是回到茶館裡去,再泡一碗茶候著。車站上總是熱鬧的。 寄宿舍那條來路的車子,雖然不到,別條路上的車子卻還是絡繹前來。丁古 雲兩手扶了茶碗,閒閒的向車站裡看著,卻沒有怎樣介意。約莫到了五點半 鍾,覺得是絕望了。站起身來伸了一伸懶腰。迴轉頭來,有輛公務車子,停 在車廠上,正走下零落的幾個人。卻見那車窗子裡有隻紅袖子,露出雪白的 嫩手,向自己這邊招了幾招。丁古雲始而未曾理會,無如那手只管向自己招 著。近前兩步看時,可不是藍小姐?見她彎了腰把笑嘻嘻的面孔,在窗子裡 向自己點著。丁古雲呵呀了一聲,直奔車前。後面有人喊道:“茶錢茶錢!” 丁古雲回頭看時,茶館子裡麼師,在後面跟著追了出來,丁古雲呵呀一聲笑 起來。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查了一查,恰是沒有一元單票。便給了他一張 五元票,多話也不提,迎向車門去。這時,藍小姐已下了車了。她眼珠在睫 毛里轉著,笑著微微咬了嘴唇。身上穿著一件紅綢衣,脖子上圍了白綢巾, 左手單了青呢夾大衣,右手提了花布旅行袋,丁古雲點了頭笑道:“怎麼坐 公務車子來了?我公,信人也。準時到達。”一面說著,一面接過旅行袋大 衣。藍田玉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周,抿了嘴微笑。丁古雲這才省悟過來,自 己已是剃了鬍子了。便紅著臉笑道:“你倒一見就看得出來。”藍小姐又向 他瞟了一眼,笑道:“不是你身上這套西裝,那我果然看你不出來。”說著, 跟近了一步,低聲問道:“你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嗎?”丁古雲只覺心房一陣 亂跳,笑道:“找好了,找好了!我們這就去。沒有幾步路,不必僱車子了。” 藍田玉挨著他,將他手膀子碰了一碰,低聲笑道:“你在前面走,我怕碰到 熟人。”這句話不要緊,把丁古雲這個身體碰得像觸了電一般,周身麻木一 陣。回頭看藍小姐時,見她低了頭抿嘴微笑,好像是十分難為情。這就越發 的高興。拿了藍小姐的大衣和旅行袋,就提腳很快的在前面走。自然心裡總 怕藍小姐會走失了,不免常回頭去看看。可是她倒很注意,遙遙跟定自己的 路線走。到了旅館門口,丁古雲站在一邊等著,藍小姐到了面前,將嘴向前 一努,又低聲說了一句進去。丁古雲也就立刻鎮定起來。仿佛一切舉動,都 是十分平常似的,引了她走進所住的一層樓面,故意很從容的,叫茶房來開 房門。當茶房來時,自己雖不免向她觀察一番。可是看她那樣子,什麼也不 感到異樣,這倒覺得是自己多慮了。藍小姐進房去看了一看四周,首先走到 梳妝檯前對鏡子照照,將手理了一理鬢髮,搭訕著問道:“這房子多少錢一 天?”丁古雲把旅行袋放在桌子上,將大衣卻忘了掛上衣架,還是那樣搭在 手臂上,斜抱在懷裡站在桌子邊,望了藍小姐後影,藍小姐問他話時,他並 沒有理會。藍小姐倒也不在乎他答覆與否,依然向了鏡子看著,自言自語的 道:“路上好重的塵灰喲!”這時,丁古雲的腦筋回憶過來她所問的那一句 話,因答道:“總不算十分貴,三十塊錢吧?”藍小姐回過頭來,笑道:“你 把大衣掛起來吧,你怕他會飛了。”丁古雲哦了一聲,才去掛大衣。這時, 茶房送著茶水進來,自退出去。而且反手將房門帶著手掩上了。藍小姐在旅 行袋裡撿出幾樣化妝品和自用的手巾,都放在梳妝檯上。她對了鏡子,一面 化妝,一面閒閒的說道:“路上的灰塵好重,我不是坐了公務車子來,我就 對你失信了,你在車站上等了好久了吧?我猜你十二點鐘就該去等著我了。” 說著,嘻嘻一笑,回過頭來,見丁古雲呆坐在屋子正中的桌子邊小方凳上, 望了梳妝檯上的鏡子,只是出神。笑問道:“你什麼事想得這樣出神?”丁 古雲醒過來,身子一聳,哦了一聲,他才想起人家在和他談話。他只記得藍 小姐說了一句坐公務車來的。因問道:“我在車站上打聽,知道班車沒有了, 想不到你會坐了公務車來。”她笑道:“那看客人本領呀。我有本領站在公 路上把車子攔住;我又有本領,教車上人歡迎我上車。你信不信?”丁古雲 點頭道:“我絕對的信。”藍小姐道:“那麼,你試說說那理由。”但丁古 雲又沒有了答應,還是呆坐著出神。不過他多了一個動作,將手指在桌面上 畫著圈圈。藍小姐也沒有再和他談話,把面部的脂粉抹擦勻了,然後取了一 柄黑骨長柄梳子梳攏著她的頭髮,她那白嫩的手,微紅的指甲,和黑梳黑髮 襯托之下,越是好看。丁古雲不覺想像著,塑了一生的人像,沒有理會到這 一種黑白美。女人就是藝術,看久了女人,就會對藝術有許多發現。他這樣 說著,神經便統制不了他的官能。信口說出了一聲是的。藍小姐回頭問道: “你說什麼?”丁古雲笑道:“我想起那藝術上一個問題,我自己就信口答 復了起來。”藍小姐迴轉身來,將頭一搖道:“我不信,這個時候,你有功 夫,說到了藝術。”丁古雲道:“那麼,我應該想到什麼呢?”藍小姐把手 上的梳子,放在梳妝檯上,兩手反撐了梳妝檯,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我 知道你在想著什麼。”說畢這句話,她將右腳皮鞋尖點起,把高跟在地板上 打著,把上面三四顆雪白的牙齒,咬了下嘴唇,微微低了頭。丁古雲也答不 出,只呆望了她。這樣,屋子裡,沉寂了有五分鐘之久,藍小姐口裡滴當滴 當,又唱著她的英文歌。丁古雲突然站了起來。走到藍小姐面前,顫動了他 的聲帶,低聲道:“田玉,我有幾句話,總想和你說一說。”藍田玉依然緊 緊咬了下唇,低頭站著。丁古雲直立著,頭可微微的彎了下來。丁古雲道: “你……你……你可以讓我說出來嗎?”藍田玉依然是低了頭。說著,抬起 左手來,理了一理鬢髮。當她將手放下來的時候,丁古雲猛可的握住了她的 手,他不但是聲帶顫動了,連身子也有些顫動了。他道:“我……我……愛 你。”這句話說出來了,緊接著是要藍小姐的答覆。藍小姐的手被他握著雖 還沒有抽回去,可是頭還沒有抬起來。就在這時,忽然一樣東西,直撲了兩 人的身體,這樣兩個在異樣情感中的人都嚇了一跳。那直撲了兩人來的東西, 還沒有停止,還在陸陸續續的來。定眼看時,卻是剪碎了紅綠紙屑。這紅綠 紙屑,像花雨一般的飛著,自然不是由天上落下的,不是由窗戶外飄進來的, 也不是樓板上漏下來的,乃是一陣陣由房門口拋撒進來的。這拋棄的人,被 門帘子隔著,只看到幾隻手,伸了過來,丁古雲想不到有人會到這裡來開玩 笑,料著是人家鬧新房走錯了房間。便喝問連聲:“誰?幹什麼?”他這一 喝,引動了門外一陣哈哈笑聲,門帘子掀動著,推進來一群男女。其中有一 男一女,卻很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姓甚名誰。一個女子,手裡還捏了一把紅 綠紙屑。她笑著向丁古雲一鞠躬道:“丁先生,恭喜呀!您忘了我吧?我和 這個人。”說著,指了站在當前的一個青年道:“我們是你手上開除的學生 呀。我們談戀愛的時候,你以為我們犯了校規。現在你應當明白,戀愛是人 生所需要的吧?呵!這位是藍小姐?多麼美!恭喜你得著這麼一位甜心。” 她眉飛色舞的說了一遍,這一群男女鼓掌笑了起來。另幾個女子,手裡捏著 紅綠紙屑,又向丁古雲拋著。他忽然省悟過來。在北平的時候,曾在校務會 議上,交出一張談戀愛的學生名單,要求學校開除。今天所到,就是其中之 一部分,分明是清算陳帳,報復來了。翻了眼望著他們,面孔通紅,紅暈一 直紅到耳朵根後去,由嘴唇皮的顫動,感到周身的肌肉全在抖顫,哪裡還說 得出一句話來。藍田玉站在一邊,先是呆呆的。見丁古雲成了一個木雕泥塑 的偶像,便忍不住了。凝了一凝神,忍下氣去,從容問道:“你們是來干什 麼的?”先前那個女子道:“恭賀丁先生得了甜心。”藍田玉喝問道:“哪 個是丁先生的甜心,你指的是我嗎?”那女子被她問著,倒不便直率的答出 來,藍田玉道:“你是恭賀?你是開玩笑來了。可是你沒有想到你也是女人, 你也是丁古雲的學生。丁先生房間裡你能來,我也能來。為什麼我在這裡, 就是丁先生的甜心?不錯,我一個人先來,你們是成群來的。大概先來的單 獨來的,就是丁先生的甜心。好吧,我承認你這話。你有什麼權利能干涉我 們的行動?你說,你不是來嘲笑,你是來恭賀。這是我們開的房間,我們就 是這房間的主人,我有權不受你們的臭奉承。你們都給我出去!”她說時, 紅了臉,瞪了眼睛,倒是理直氣壯,這一群人無話可說。尤其是幾位散花的 天女,更覺得自己魯莽,都起了丁古雲的傳染病而發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