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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八拜都拜了,就差一哆嗦",就比"事情只差一步,不要功虧一簣"有趣味;"他不把我當乾糧,我也不把他當鹹菜",也比"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有嚼頭。民間話語從來就是最生動、最鮮活的,難的是用其俗而不至於粗俗、庸俗。北京人就能做到這一點。北京是不乏粗鄙粗俗的,比如丫挺、傻逼之類的市罵,母豬胡同、灌腸胡同之類的地名,但並不讓人覺得俗氣。因為北京是中國最高貴最大氣的城市,有一種其他地方沒有的貴族精神。正是這種精神,使北京雖有粗俗粗鄙卻不至於沉淪。實際上,所謂北京的貴族精神,指的是一種高尚的人格理想、高貴的精神氣質和高雅的審美情趣。它們只可能在北京這個千年古都的特殊環境中薰陶培養出來的。因此,儘管方言俚語都難免"俗",卻惟有北京,能夠化臭腐為神奇,用土得掉渣的話說出最具有藝術性的名言來。

  六、再說雅俗

  南京則又是一番風味。

  如果說北京有貴族氣,那麼南京就更多文人氣。南京是一個文人倜儻名士風流的城市。因此儘管南京也曾有過輝煌時代和英雄業績,卻"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跡"。人們記得住的只有"六朝金粉,秦淮風月",只有烏衣巷的故事和桃花扇的傳說。略帶女人味的文人氣使南京有些"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卻也使南京平添了不少儒雅。

  儒雅的證明之一,是南京的俚語俗話竟然可以對對聯,或者說竟被人編成了對聯,比如"桃干"對"杏核","皮臉"對"肉頭","搗鬼"對"出神"。杏核,指小孩高興(得意忘形則叫"興得一頭核子");桃干,指兒童逃學;皮臉,指不知羞恥;肉頭,指沒有決斷。興杏諧音,逃桃諧音。桃干杏核,不過"指桑罵槐"。但桃對杏,干對核,皮對肉,臉對頭,搗對出,鬼對神,無論字面,還是內涵,都對得上,不能不承認是"工對"。

  馮桂林主編的《中國名城漢俗大觀》中收集了不少這樣的對子,比如"坐冷板凳"對"鑽熱被窩"。一個人不被重用,就叫"坐冷板凳";而要想改變處境,就得"鑽熱被窩"(巴結上司)。一冷一熱,一動一靜,一硬一軟,全對上了。又如"眼睛會說話"對"拳頭不認人"也很妙。一個六親不認,一個八面玲瓏,一個愣得不能再愣,一個精得不能再精,放在一起,對比十分鮮明。此外,如"腳面上支鍋"(暫時安定)對"眼睛裡出火"(看人眼紅),"屁股上戴眼鏡"(背光)對"喉嚨里掛燈籠"(貪吃),都堪稱絕妙;"推開窗子說亮話"對"站在樓上唱高腔","巧姐難炊無米粥"對"老娘不是省油燈",也很好玩。俏皮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俗而是雅了。

  事實上雅與俗,不過一步之遙。問題是要有那份雅興。如果有雅興,其他方言也可以對出對子來的。比如廣州話"丟眼角"就可以對上海活"弔膀子",廣州話"賣生藕"也可以對上誨話"吃豆腐"。"丟眼角"就是飛媚眼,送秋波。"弔膀子"則是調情,騙女人,可不正好是一對?"賣生藕"對"吃豆腐"也很妙。前者是女人賣弄風情,後者是男人心懷不軌。女人把自己白搬的肉體當生藕賣,男人把女人白嫩的肉體當豆腐吃,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配在一起,倒也"相得益彰"。

  不過上海人和廣州人大約都沒有這份雅興。這是兩個商業氣很濃的城市,更看重的是經濟實惠,而不是詩情畫意。有一些詞,雖然並無什麼詩意,但在廣州和上海使用頻率卻很高,比如"撈"和"軋"。廣州人喜歡說"撈"。謀生、混日子、闖江湖叫"撈世界";從別人不注意的地方下手,或者從不起眼的事情中獲得很大的好處或利益,叫"撈靜水";得到了好處或利益,或者獲得了成功,完成了任務,叫"撈雞";發跡、高升、飛黃騰達,叫"撈起";沒什么正當職業,專靠坑蒙拐騙過日子的人叫"撈家";而出賣色相的女人就叫做"撈女"。反正世界是只大砂煲,就看你會"撈"不會"撈"。

  上海人喜歡說"軋"。交朋友叫"軋朋友",湊熱鬧叫"軋鬧猛",看風頭叫"軋苗頭",插一手叫"軋一腳",婚外同居叫"軋姘頭",而受氣吃癟則叫"吃軋頭"。"軋"也好,"撈"也好,在我們看來都不怎麼好聽,也不怎麼雅,--一個讓人想到伸出手去抓,一個讓人想到開著車去碾,但廣州人和上海人似乎無所謂。

  廣州話中還有兩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搵和抵。搵是找的意思。覓食、謀生、找活路,叫搵食、搵錢、搵米路;宰客、騙人、討便宜則叫搵丁、搵笨、搵老襯。抵指有價值的意思。到酒樓美餐,吃得大快朵頤,叫"抵食";到商場購物,買得稱心如意,叫"抵買";到歌舞廳夜總會娛樂中心瀟灑一回,玩得興高采烈,叫"抵玩"。顧客滿意,老闆開心,看著大把的票子進帳,心裡暗叫"抵賺"。會賺錢的也會花錢,會花錢的多半也會賺錢,這就叫"抵手"(能幹、有本事)。如果沒有賺錢的能耐,那就只有坐以待斃,大約也就只好叫"抵窮"(活該受窮)乃至"抵死"(該死)了。反正一件事情做不做,要看"抵唔抵"(值不值)。抵,就做;唔抵,就不做。像北京人那樣"侃"(侃大山),像成都人那樣"擺"(擺龍門陣),大約"唔抵",那就算了吧!

  當然,廣州人也要"傾"(傾偈),也要"嘆"(嘆世界)。否則,就不會有"一盅兩件嘆早茶"的說法。嘆,在粵語中是"享受"的意思。清早起來,在街上溜達溜達,然後走進酒樓,挑一張桌子坐定,即有小姐來上茶。再隨便要一兩樣點心,便可以邊吃邊聊直到早茶收檔,可真的稱得上是"嘆世界"(享清福)啊!

  廣州人要"嘆早茶",上海人要"孵茶館",但他們不會像成都人那樣把茶館當作"民間政協",也不會像北京人那樣把侃大山當作一種"事業"甚至"職業"(比如說相聲)。他們的"嘆世界"也好,"小樂惠"也好,也比北京人的"找樂子"更多物質生活享受的成分。北京人的"找樂",更多的是因物質生活不足而到精神領域去"找補",因此很容易發展為"貧嘴"。可見同為"世俗",各地也不完全相同。說起話來,自然就風格各異。關於這一點,我在《讀城記》一書中已講得夠多,再寫就成"搗糨糊"了,還是就此打住吧!

  後記

  我不是專門研究方言的,只能算是一個對方言感興趣的人。打小我就愛琢磨方言。先是隨父母離開家鄉,住在一個九省通衢的城市裡,後來又外出謀生,居無定所,學無恆業,走南闖北的,也就有了些"積累"。和人說不上三句話,就想猜人家是哪裡人。猜對了自然洋洋得意,有時還要冒充人家的老鄉。猜錯和露餡的時候也多。為了改正錯誤,提高命中率,就得更加留意。久而久之,也就知道了一些方言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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