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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像是忽然有了什麼新發現,心裡一陣亮,一陣跳:所有的“徒勞”也許都是功勞!

  其實,他這發現一點都不新。譬如說:你走了一條絕路,你的功勞就是證明了這是一條絕路。當人們不知道宇宙是無限的時候,人們指望走到天涯去找來幸福。人上了月亮,發現嫦娥也是徒勞,這才相信了幸福不在天涯,而在自己的心中。當人們以為有一個沒有痛苦的地方,人們打算走到海角去找到那個地方,逃開痛苦。當人們知道了未知世界永遠會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痛苦,人們反而不再驚慌失措。知道痛苦是逃不掉的,倒鎮靜了。知道與挫折和苦難抗爭本是人生之常,倒得到了解脫。不發愁,也不忍受,倒少了些痛苦。從抗爭中去得些歡樂,歡樂不是挺多嗎?真的,除去與困苦抗爭,除去從抗爭中得些歡樂,活著還有什麼別的事嗎?人最終能得到什麼呢?只能得到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誰專門會唉聲嘆氣,誰的痛苦就更多些;誰最賣力氣,誰就最自由、最驕傲、最多歡樂。

  他慢悠悠地抽著煙,擺弄著那枚硬幣。他不再拋它。拋也沒用。誰都是只相信自己的心。

  他就那麼坐著。

  傳說,他聽到了一種聲音。不是風,而是在寂靜之中有—種非常均勻的聲音,流動著。傳說,冥冥之中,那聲音在對他說。他聽著。

  還傳說,他在城外那條小路邊的土地上寫了幾句話,用石頭寫在黃土上。風沙把那些話掩埋得殘缺不全:著什麼急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沒有早晚別浪費詛咒和驚慌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走吧,懷著驕傲用蹣跚的腳印寫下歡笑每一回心跳都是一座路標和一叢結籽的野糙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片海洋和一根折斷的桅檣每一陣痙顫都是一重山巒和失落在山谷里的呼喊……

  走吧因為活著走吧走吧說著自己的悄悄話再開幾個玩笑走吧唱著心中的歌閉上兩眼……

  他上了路。

  那條路是通到山上去的。

  那已經是接近黎明的時候了。住在山腳下的幾戶人家都說,聽到過他的笑聲,都說還以為他找到了“點子”呢。

  他獨自“嗤嗤”地笑,覺得急著去死真是有點滑稽。又不是買豆腐,去晚了就買不上了。又不是不要購貨本的鮮黃花魚,去早了可以多買點。死,是按人供應的,不多不少每人一個,一模一樣的一個。小時候,幼兒園的阿姨分蘋果,他總是留到最後吃,饞他們。想到這兒,他就想笑,忍不住。把死神和鮮黃花魚並排放在一起。他不停地笑。

  笑聲很響,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住在山腳下的人說。

  不過也別對死神太刻薄了,他想,它已經起了誓,在你的力氣用光了的時候來解救你,死神也是個有用的傢伙。

  相反,活著可是得著急,他想。生命是有限的,不能耽誤,他想。否則,什麼歡樂也沒得到,什麼事也沒做好,多不開心!關係是沒有,不過窩囊,心裡彆扭,真跟一條死黃花魚似的。他又笑起來。

  山腳下有個火車站。火車站旁邊有個通宵營業的小飯館。值夜班的是個老太太。老太太說,那天夜裡,大約三點半了,反正不到四點,那個瘸腿的小伙子到過她的店裡,買了一個五分錢的小燒餅,小伙子說他出來得匆忙,只帶了一個鋼傰兒。

  估計就是那枚硬幣。命運反正是算不出來的,算出來你也不信,不如用那枚硬幣買個燒餅吃吃,還能添些力氣。

  老太太說,那個瘸腿的小伙子還和她說了一會活,總是問起那隻鴿子。

  “鴿子?”老太太搖搖頭:“什麼樣兒的?”

  “黑尾巴,黑腦瓜頂。”他比劃著名。

  “‘點子’?就是那隻‘點子’?!”

  “嗯。”

  “那隻鴿子就是你的?”

  “丟了。飛走十天了。”

  “沒回來?”

  他搖搖頭,抱著一點希望問:“您沒看見?”

  “沒有。”老太太說。

  老太太給他倒了一碗熱水。他就著熱水把燒餅吃了。

  第12節

  沒有到站的火車。小飯館裡很清靜。

  一隻大花貓跳到了椅子上,沖老太太叫。

  “我養了只貓,”老太太說。

  她抱孩子似的把貓抱起來,摩挲著它的腦門兒:“它總跟著我,走到哪兒它跟到你哪兒。它自個兒跑來的,來的時候還小呢,瘦得皮包骨;下著雨,它躲在我那房檐下避雨。小可憐兒,這麼大了……”

  “您說,會飛到山上去嗎?”

  “什麼?”老太太一愣。

  “也許您看見‘點子’飛上山了吧?”

  “沒有。不知道。也沒準兒吧……”

  “謝謝您啦,”瘸腿的小伙子對老太太說,把喝水的碗放在櫃檯上。“我還得去找‘點子’。”

  “上山?”

  “上山。”

  “行嗎?”

  “興許行。”

  他離開了那個小飯館。

  老太太從窗戶里看見他一搖一晃地上了山。

  9他開始還是走,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後來乾脆就是爬。身旁是黑色的山谷,頭上是兀傲的山峰。山谷里,仍然有風在那兒呼嘯、山峰很高,越是走近它,越是覺得它高得可怕。

  不要往山谷里看,否則你總會想到要掉下去。也不要總看那山頂,要不你會膽怯,覺得太高了,爬不上去。就只看著你腳下的路吧。

  他慢慢地走,爬,不著急。

  神不告訴你鴿子在哪兒,也不擔保你努力就會找到。

  神不給你指路。

  神知道,不給人指路,人也還是會去找。

  不停地去找,就是神指給你的路。

  什麼是神?其實,就是人自己的精神!

  都說,當他往那山頂上爬的時候,半山腰上又傳來了他的歌聲。

  你若能先一步回到那地方,把我帶回我的家鄉,請告訴朋友們我也就要來到,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山路坎坷,有的地方很陡峭,又很滑,又很長。他想著鴿子,羽毛那麼輕柔,潔白。他爬得上氣不接下氣,心裡卻是平和的。他記著掃街老頭的話,他不恨什麼,什麼好東西都不是恨出來的,路得靠走。

  他當然又想起了他的姑娘。她的路比他還要難。他想,等找到“點子”,回去要給她寫封信了,告訴她不要擔心。“我不能使她幸福,倒要她為我心神不安嗎?”他想。“放心吧,我什麼都能對付!”他想。“我至少不讓你擔心!”他想。前兩天聽別人說過一個專治她父母那種病的大夫,他想,等回去打聽打聽那個大夫的地址,給兩位老人寄去。善有善報嗎?這麼多年了,還求什麼報呢?心裡好受些,就是善報。

  ……我的罪惡洗淨,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那也就是我最幸福的日子,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想,以後除了掃街,還是要寫些東西,按照自己的心去寫。為傷殘的人們去寫。為自己製造深淵才是傷殘,是罪惡。要走出深淵,不能光咒罵歧視和偏見。要讓人們懂得傷殘人的尊嚴是怎麼一回事,傷殘人自己更得懂。

  他的心在走出深淵。

  他艱難地爬著,爬向山頂。

  他的腿在抽疼,簌簌地發抖。他“嘞兒—嘞兒——”地喊著。那聲音在山谷里飄蕩,又隨著山風傳得很遠很遠……

  傳說,那聲音好響啊,驚醒了小城裡不少的人。人們互相詢問著,朝那座山上望著。掃街的老頭告訴大夥:“是那孩子上了山,準是那孩子上了山。”

  傳說,他在山上也望見了老頭。老頭的話只有一句他不信,就是:什麼事兒都別往心裡去,別那麼認真。這句話他不信。活著,就認認真真地活著。

  ……我的靈魂仍嚮往著天堂……

  有時候,他坐在樹林邊歇一會。

  再過些天,樹就都綠了,那些樹枝上有不少叫得挺好聽的鳥,不再像現在這麼寂寞了。夏天呢?山上的生命都活躍起來,樹叢里有星星似的蘑菇。他想,這世界被弄得挺不錯,說不上什麼荒唐。秋天有五彩斑斕的葉子和果實。冬天有白皚皚的雪和冒著炊煙的屋頂。他自然也想起了母親,他相信她在天堂,他想讓她知道,他已經走出了深淵。生活是活著的人的事,一步一步去走吧,愛你的親人才會安心。

  他又往前走,往前爬。這不荒唐。只有自尋煩惱是荒唐。走著而又覺得走著是荒唐的,那才真叫荒唐。

  傳說,他爬到一個很高很高的地方,坐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仍然朝地上張望,朝小城裡張望,朝遙遠的南方的海邊張望。姑娘在以前的信中總是說到海,海的聲音,水和天的顏色,沙灘上傻乎乎的小螃蟹和漂亮的海星……他沒有見過海,想像不出。在海邊野餐時她把飯燒焦了。在海上划船,海鳥在船前船後“嘎嘎”地叫?飛。在海里游泳,她說她有一次差點見了龍王,“準是因為你在為我祈禱,一個浪頭又把我捧上了沙灘。”……火紅的木棉花,高高的椰子樹,清新的海風吹得人透體松慡,“真想擁抱全世界!”……她應該是那個世界的。她應該幸福。“放心吧,我還在為你祈禱。”他在心裡說。他在那塊凸出的岩石上坐了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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