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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還是不對,不是B也不是那幾位先生,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若非他老人家的戰略部署,A和C何緣相識呢?”思路如此推演開去,疑為A和C的媒人者紛紜而至呈幾何級數增長,且無止境。

  2.我難得登高望遠。坐輪椅正坐至第二十個年頭,尚無終期。

  某一日電梯載我升上十幾層高樓,臨窗俯看,見城市喧囂浩瀚比以前更大得怵目驚心,樓堂房舍鱗次櫛比也更多彩多姿,縱橫交織的街道更寬闊美麗。唯如蟻的人群一如既往地埋頭奔走,動機莫測出沒無常;熙來攘往擦肩而過,就像互相繞開一棵樹或一面牆;忽而也見兩三位遠遠地撲來一處交頭接耳,之後又分散融入人流再難辨認;一串汽車首尾相接飛馳向東,當中一輛不知瞬間受了什麼引誘,減速出列掉頭改道又急駛向西了;飄飄揚揚的一縷紅裙,飄飄揚揚地分外醒目,但倏地永遠不見了,於原來的地位上頂替以一位推車的老人;老人緩緩地走,推的是一輛嬰兒車,車廂里的小孩兒顧自酣甜地睡著……我想,這老人這小孩兒恰是人間億萬命途的象徵,來路和去向仍是一貫地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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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三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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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高而望這宏大的人間,很可能正像量子力學家們對微觀世界的測驗和觀察吧。書上說:“經典力學具有完全確定的性質,即給出力和質量以及初始位置和速度,就能夠精確地預言運動客體的未來或過去的性狀。但是,在量子力學中,海森伯測不準原理指出微觀粒子的位置和動量是不能同時精確測定的;因此牛頓定律不能適用於原子範圍。量子力學定律並不描述粒子軌道的細節,它只能給出可能發生的事件及其在不同情況下發生的相對機率。”書上說,後來,物理學家把一切物質都看作具有波粒二象性。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於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書上說:“物質世界是由同時存在著的無窮大的場構成。”那麼人間社會料必也是如此;在幾十億條命運軌道無窮多的交織組合之間,一個人的命運真可謂朝不慮夕了。你能知道你現在正走向什麼?你能知道什麼命運正向你走來嗎?

  我坐在十幾層高樓的窗前,想起往日的一個男孩兒。那男孩兒七歲時有一次問他的母親:“什麼是結婚?”母親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想要在一起生活。”七歲的男孩兒於是問父親:“你結婚了嗎?”父親說:“如果我是你的父親,我肯定是結過婚了。”男孩兒迷茫地想了一會兒,說:“我不結婚。”母親笑道:“你現在當然不要結,但將來你會結。”“為啥?”“因為,一般來說,所有的人都要結婚。”為此男孩兒鄭重其事地想了一個下午,晚上他又問母親:“那我和誰結婚呢?”母親說:“這現在誰也不知道。不過那個女孩兒可能正在向你走來。”男孩兒於是獨自到陽台上去,俯看街上埋頭奔走的人流,很想辨出那個女孩兒,很想看見她從哪兒走來……

  這時我忽然想起問我的妻子:“我七歲那年,你在哪兒?”她正讀一本書,抬頭望了望我,說:“下次別再忘了——又過了三年我才出生。”她笑了。可我沒笑。“那麼那時你的父母,他們在哪兒?”“很可能那時,”她一邊重新埋下頭去一邊說,“我的父母還不相識。”

  3.從上海來的一位朋友對我說,夏夜的外灘,情侶的密度當屬世界之最。驕陽落去,皎月初升,江風習習吹開熏蒸的溽熱之時你瞧吧,沿江的柵欄邊,情男戀女伏欄面水傾訴衷腸,一條大隊直排出幾里,仿佛對黃浦江夾道的歡迎與歡送;一對緊挨一對,一對一對一對一對甚至互相不能留出間隙,一男一女一男一女一男一女,倘忽略每一顆頭的扭向讓你猜哪兩個是一對,你有50%的可能錯點了鴛鴦。我對他的描述略表懷疑。“怎麼你不信?”我的這位富於想像力的朋友笑道:“這麼說吧,要是這時有誰下一道命令,譬如喊一二三,或者吹一聲哨,情男戀女們無需移動位置只要一齊轉頭180度,便可在全新的組合中繼續談情說愛。”

  “很可能,”我說,“這樣的命令已經下過了。”

  “下過了?”這一回輪到他懷疑。

  “下過了,但是你沒聽見。”

  “你聽見了?”

  “我有時感到我聽見了。在你去外灘之前,在你去外灘之前很久上帝的哨子已經吹過了,因此你看見了你所看到的情景,你看見了你只能看到的一種組合。”

  不久前我讀一本書,書上說到洗牌。一局牌(不論是撲克還是麻將)開始,先要洗牌。連續的輸家抱怨手氣不好,尤其要洗牌,別人洗過了他還不能放心,一定要自己再洗,一面把牌打亂一面心中祈禱好運的來臨。那本書的作者說:當然這會改變他的牌運,但是,到底是改變得更好了還是改變得更壞了卻永遠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種種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種與你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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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逢何必曾相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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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有一天我們這夥人真都老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歲,白髮蒼蒼還拄了拐棍兒,世界歸根結底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已經是(夏令時)傍晚七八點鐘的太陽,即便到那時候,如果陌路相逢我們仍會因為都是“老三屆”而“相逢何必曾相識”。那麼不管在哪兒,咱們找一塊不礙事的地方坐下——再說那地方也清靜。“您哪屆?”“六六。您呢?”(當年是用“你”字,那時都說“您”了,由此見出時間的作用。)“我六八。”“初六八高六八?”“老高一。”“那您大我一歲,我老初三。”倘此時有一對青年經過近旁,小伙子有可能拉起姑娘快走,疑心這倆老傢伙念的什麼咒語。“那時候您去了哪兒?”“雲南(或者東北、內蒙、山西)。您呢?”“陝北,延安。”這就行了,我們大半的身世就都相互瞭然。這永遠是我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六六、六七、六八,已經是多麼遙遠了的年代。要是那一對青年學過歷史,他們有可能忽然明白那不是咒語,那是二十世紀中極不平常的幾年,並且想起考試時他們背誦過幾個拗口的詞句:插隊,知青,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如果他們恰恰是鑽研史學的,如果他們走來,如同發現了活化石那樣地發現了我們,我想我們不太介意,歷史還要走下去,我們除了不想阻礙它之外,正巧還想為“歸根結底不是我們的”世界有一點用處。

  我們能說點什麼呢?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幾十年前的喜怒哀樂和幾百幾千年前的喜怒哀樂一樣,都根據當代人的喜怒哀樂成為想像罷了。我們可以講一點兒單憑想像力所無法觸及的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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