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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身魂牴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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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謂身魂牴牾?比如說吧,我愛上了A,可丁一偏偏看上了B。比如說我終於找到了夏娃,可丁一卻不喜歡夏娃的此一居身。又比如丁一看上了某一美輪美奐之身,而我卻發現,其實那裡面並無夏娃。

  再比如此地常聞痴男怨女的哭訴:“我知道他(她)不愛我,可我離不開他(她)呀!”什麼意思?為什麼離不開?再比如:“他(她)簡直是個壞蛋,惡魔,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應該離開他(她)可我做不到啊!”誰知道?誰知道應該離開,又是誰做不到?以及為什麼做不到?所有這類事端,莫不是因為身魂牴牾,以致心折磨身,身戧害心。千古尋覓的路上,半途而廢的夢願或斃於路邊的情魂,莫不是這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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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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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問題在於:別人,不單是你的懼怕。懼怕,是因為嚮往,否則不會懼怕,否則無所謂別人,否則你對別人視而不見。嚮往,所以懼怕。而這嚮往,最顯著的一個緣由還是:夏娃藏於別人。

  早在丁一幼年,我已藉助他懵懂的目光一遍遍張望夏娃的行蹤了——張望別人,張望任意的女孩,所以丁一從小就有了“情種”或“好色”的名聲(以及後來那殘酷的稱號)。——如是行徑,我在史鐵生時也曾有過。比如我在他的“寫作之夜”,就曾望見夏娃正途經一個漂亮卻愁苦的女孩,見她正像我在丁一一樣感受著孤單與迷茫。那時,夏娃同那女孩正如影隨形地走在夕陽里,蹲在糙叢中,像我和丁一一樣茫然四顧——想必也是懷著同我們一樣的心情在張望別人吧。她是誰?其姑且之名為“O”。她曾在那史的“寫作之夜”做短暫停留,以後不知去向。

  我藉助丁一張望別人。

  我藉助丁一的張望別人,而張望夏娃的行蹤。

  那便是孤單,是孤單的與生俱來。

  我猜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因為“後來,上帝說:人單獨生活不好,我要為他造一個合適的伴侶……”(《舊約·創世記》)

  比如有一天你不得不離開母親,那就是你眺望上帝為你許下的伴侶的時刻。

  那一刻,孤單得其證明。

  那一刻有限的目光眺望無限的別處,猜想夏娃的音容。

  記得那一天春光明媚,母親答應帶我們出去玩。我和丁一耐心地等候,在母親忙亂的腳步間夢著遠方,相信母親把一項項家務都忙完就會帶我們去。去哪兒?或許就是那神秘遠山的後面,或許就去那美妙的飛霞之中?懵懂的丁一望著太陽,看它從早晨走到中午,從烈日變成夕陽,以為盼望必然會在某一瞬間變為現實。但是母親把她的諾言忘記了。母親一直在洗衣服,洗呀洗呀,洗呀洗呀,直到太陽的光芒從山頂漸漸收斂,直到我從那懵懂並快樂著的丁一中猛然驚醒——與我在史鐵生中的初次失望毫無二致:“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兒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咔嚓咔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男孩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裡。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著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男孩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裡,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史鐵生的《務虛筆記》)那天,就在那天,正當丁一依偎在母親懷中之日,卻是我發現自己正在脫離母親之時。那一刻,丁一或仍懵懂未醒,而我已開始張望遠方,張望夏娃,在由亞當延續而來的夢想中思念她,猜想她,尋覓她……

  一切都是那一次告別伊甸的後果,以致這個名叫丁一的男孩不可避免地也將捲入這恆久的折磨——是誰想出這折磨的?是愛。光陰漫漫,遠山和飛霞也似孤單。因而我和丁一(以及任意的男孩)由衷地感到,一個人真實的處境是:形單影隻。

  丁一哭泣著把頭埋進母親懷裡時,我飄然而出,恨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恨不能“上天入地求之遍”。並且我相信:設若夏娃之旅曾一度途經O,那麼無論何時何地,這便也是O的心情;如果夏娃之旅已經離開O,行於別處,延伸至任意的女孩,那麼不管她是誰她必也會像我一樣地張望,為了當初的分別與盟約,而一如既往,尋覓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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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性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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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離,或者差別,是上帝開天闢地的根本方法——惟此才可能展開一條道路。分離,然後尋找,是上帝創世之首要意圖——惟此才可能維繫這一條道路。使其千姿百態,使其柳暗花明,使其顧盼屢屢、思念頻頻……這道路才可能傳揚愛的消息。就好比一個明智的父親,見子女在家中養尊處優終日無所用心,恐其年華虛度,便要他們出門遠行去尋一處寶藏。寶藏在哪兒?寶藏不是別的,正是尋寶的這一路恆途。

  為了差別,上帝分開晝夜,分開天地,分開陸地和海洋,分開日月星辰,分開植物與動物,分開動物與人。

  為了差別,上帝使人以亞當、夏娃之名分身為男女。

  為了他們的相互尋找,上帝賦予他們不同的標記——凸起的和凹陷的信物,或語言。因為一旦這美妙的凹凸吻合,上帝希望那便是心魂踐其盟約、天地成就其團圓的時刻。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你到田野里去看吧,到大自然中去看吧,你把天涯海角、大漠長河都看一個遍吧,所有的生命都有著類似的標記,所有的生命都來自同樣的“第一推動”——欲望!雄性的,雌性的,凸起和凹陷的花朵晝夜成長,相互思念,翹望終生!那都是情的煎熬,那都是愛的囑託,都是焦灼的尋找與等待。等到一年或一生中最為隆重的時節,翩然入夢,不惜耗盡畢生之精華,迎風呼喊,沐雨長歌……然後蔫萎了,枯癟了,留下DNA所記錄的遺願,生生世世、生生世世地傳揚,在不盡的光陰中繼續那一條永遠的牽情之旅、向愛之途。

  但是但是,單有不同的標記怕還不夠,務使那不同的標記相互渴望,務使那相互渴望永不枯竭,永不疲倦才好,否則如何能構築無限的前途?你看那山間糙莽中的畜類,肆無忌憚地凹凸相見,因而獨具的語言用濫了,天賦的信物遂不成表達,盟約廢棄,慶典流俗,一條意趣疊生、激情不盡的尋覓之旅忽然彎曲成一道鬼打牆,再難有愛的消息傳揚,單剩下繁衍、繁衍、繁衍和繁衍這一項不見天日的勞役。有鑑於此,伊甸門前才有那兩片無花果葉飄然而至,遮擋住兩朵不同的花。這樣的遮蔽或禁忌是必要的,是上帝為心魂的尋覓設下的吸引,為一條美妙的恆途預置的保障。“金風玉露一相逢”只怕還是偶然,金風玉露欲相逢——這才好,這才好,這才會有風流千般,嫵媚萬種,寂寞的宇宙才會神采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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