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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什麼?還有,譬如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當我與一個似真似幻的男孩一路同行時,我們心裡也曾像少年丁一那樣永久地刻下過那兩個字:別人。

  那是個融雪時節,冬日晴朗的早晨,那男孩抱著他平生最初的畫作,冒了嚴寒但是滿懷熱情地走向一座美如幻夢的房子,去找他心儀已久的女孩,要把這最初的得意之作拿給她看……“嗨,你怎麼來了?”那女孩說:“你本來是想去哪兒呢?”女孩的意思是:你真是特意來找我的嗎?“當然是呀!”男孩心說這還有什麼疑問嗎?但那房子裡面的布置令他目不暇接,竟致忘記了懷中的畫作,忘記了此行的本意。女孩快樂地領著他在迷宮似的房間裡走,在宮殿般的廳廊中穿行。走過一排排肅穆的書櫃,走過一盆盆安逸的鮮花,推開一扇扇房門,推開一扇扇房門裡面的又一扇扇房門,走過鬆軟的地毯,走過冰凌燦爛的高窗,走過地板上一方方朦朧的日光,以及那日光中隱約的琴聲……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我,或者那書中的男孩,走進了一座我們夢所不及的別人的家。可不知怎麼,卻似有走進了一種虛擬的離奇並懼怕:富麗但是空冷,優雅但是壓抑,寬闊卻又仿佛壅塞……或許是因為,那美麗空曠的房子深處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別人的聲音,抑或執意要分化出別人的聲音:“喂,你怎麼把他給帶進來了?……誰讓你把他給帶進來的?……好了好了,以後再也別把他們帶進來了……”於是乎在那個晴朗的早晨,抑或竟是千年不絕的心之暗夜,註定要有一顆童真的心撞見

  別人,註定會有一個純情的夢,驚醒於別人。所以,當我或那書中的男孩走在回家的路上時,便還是孤單地抱著那幅稚拙的畫作——也許是他忘了,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去幹什麼了,但也許我們並沒有忘,只是忽然覺得那幅畫作太過平庸,在別人的心情里不會有什麼位置……

  不過呢,最讓我們感受到“別人”二字之豐富與神秘的,是我至今也沒弄清楚丁一為什麼要管他叫姑父的那個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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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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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老頭,自打我來到丁一我們就叫他姑父,以至於少年丁一以為,凡與之相仿的老頭我們均當稱其為姑父。

  那就還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經並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對門,即我和丁一最初與世界相遇的那條小街的另一邊。姑父所以讓我們感受了“別人”的豐富與神秘,頭一個原因是,母親總不大願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別人誰去?”第二個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爾來個客人,鄰居們總要滿腹狐疑地互相打聽:“來的誰呀?什麼人?”姑父碰巧聽見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為了些別人的事。”再一個原因,姑父屋裡總掛著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問:“這阿姨是誰?”我以為姑父一定又會敷衍說是別人,但是沒有,姑父沉吟良久,莊重地把那照片撣一撣、扶一扶說:“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這消息說給父母,父母聽了甚是納罕。

  父親問母親:“烈士?不都說他是叛徒嗎?”

  母親說:“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興是烈士?”

  “誰呀?”丁一問,“誰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聽!”父母大人齊聲呵斥。

  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細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戲劇或電影有關。但此後他還是背著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頭會講故事。

  姑父的小院裡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說只住著姑父一個人。院子裡有好幾棵樹,石榴,臘梅,丁香。三間向陽的老屋裡大盆小盆地盡養些花花糙糙,花糙之間惟一床、一桌、一凳。我記得有一棵鐵樹,夏天擺在外頭,冬天抬進屋裡;姑父說,這宗東西多少年才開一回花,伺候不好,賭氣它一輩子都不開。還有一種叫曇花,姑父說一人一路脾氣稟性,這花開倒是開,可每次只開個把鐘頭,要是半夜裡開你就得瞪著倆眼等它,一不留神睡著了,得,睜眼看時它已經謝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著鐵樹開花或等待曇花一現的時日裡,姑父給我們講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這樣說,從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說有一半是從姑父那兒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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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魔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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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姑父講過的故事裡,最是一個涉及魔術的故事讓我難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裡。那天沒有什麼特別的花要開,姑父很閒在,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過呢,姑父又說,這也許不能算故事,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說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這確實是我親眼得見。”

  姑父年輕時在E城讀書。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門閒逛,走到一家劇場門前,見個夥計正扯著嗓子吆喝:“快來瞧快來看呀!享譽歐美的華裔魔術師(什麼什麼斯基或是什麼什麼斯坦,姑父說他記不清了)回鄉祭祖啊,要在本劇場做一次精彩絕倫的演出啦!”“只此一場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姑父抬頭,見海報上閃電般八個大字:鬼神莫測,瞠目結舌。姑父問那夥計:“什麼內容?”夥計搖頭:“不知道。”姑父說:“不知道你就敢這麼吆喝?”但姑父還是買了兩張票。

  演出晚上七點開始,姑父與其同窗好友X提前幾分鐘到了劇場。劇場本來不大,倒有近半數座位空著。

  姑父說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然不錯了。

  七點鐘,台上毫無動靜。再等一會兒,大幕依然緊閉,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議論了。姑父看看表:七點十分。觀眾席里有人問了:“這魔術師到底哪國人?”有人答:“據說是華裔。”有人搖頭道:“一個中國人,非起這麼個拗口的名字!”有人說:“洋嘛。”也有人說:“入鄉隨俗唄。”又有人說:“什麼入鄉隨俗,簡直是數典忘祖!”

  七點二十分,台下有人抗議了,有人把果皮往台上扔。

  又過了一會兒,劇場老闆急慌慌走到台前,向觀眾道歉,說是這位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這兒的風光迷住了,忘了時間,此刻正從海濱往這兒趕呢。台下就有人喊:“他不會是個騙子吧?”又有人挖苦說:“他小名兒不會是叫個鎖兒、柱兒什麼的吧?”老闆摸不著頭腦,連連鞠躬:“不會不會,兄弟擔保,絕不會的。”台下一陣鬨笑,衝著老闆來了:“那你呢,誰擔保你不是騙子?”老闆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賠笑臉,說好話:“兄弟經營這小劇場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擔保,據說……據說這位魔術師確實不同凡響,各位不妨耐心稍等,畢竟機會難得……”不等老闆把話說完,台下已經有人喊著要退票了:“據說!據說!就憑據說讓咱們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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