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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卻說:“才不呢,我死了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死了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玲玲說:“你才不是想讓我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是你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叔說他沒有那意思。玲玲說你就是那意思。兩個人半是兒戲半是吵著時,叔一轉身撞掉了床頭的薑湯碗,劈啪一下那碗碎在了床下邊。

  不吵了。

  都看著。知道碎了藥碗不是好預兆,說明人命沒有幾天了,吃藥已是多餘了。也就彼此默默地看,讓那屋裡沒聲息。悶熱在那屋裡像是蒸著的籠,兩個人身上的汗,都如豆子樣。人已經很瘦了,都很瘦,玲玲原來鼓著的胸,叔總是喜愛的胸,現在已經塌下去,像胸前堆著兩小堆兒瘦黃的肉。潤著的臉,原先有瘡痘也顯紅潤的臉,現在有些鐵青了,黑鏽黃鏽的青。眼窩深得能放進兩個雞蛋樣,顴骨高得如兩根挑著兩塊素布的木頭兒。那樣子,她已經少了很多人的樣。已經沒有人樣了。頭髮也枯了,幾天不梳頭,鏽在枕頭上,像是一蓬枯乾的蒿糙長在枕頭上。我叔呢,飯還是一樣地吃,卻是不知吃到了哪,方臉成了刀條臉,眼裡白多黑少了,沒有先前有光了。撞碎了碗,他盯了好久滿地的碗片說:

  “玲玲呀,你要不信我讓你先死是為了你,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給你看。”

  玲玲問:“你咋死?。”

  我叔說:“我上吊。”

  “那你就吊吧。”玲玲就從床上坐起來,用手梳了幾下頭,臉上平靜靜地說:“反正你我都活不了幾天啦,你去找來一根繩,只要你讓我看著你把頭鑽進圈子裡,我就把頭鑽進另一個圈子裡,然後咱倆一塊把腳下的板凳踢到一邊去。不能活著在一塊,咱倆要死在一塊兒。”

  叔就又盯著玲玲的臉。

  玲玲說:“你去找繩呀。”

  叔不動。

  玲玲就又說:“去找呀,有根麻繩就在床下邊。”

  叔像被逼到牆角了,閉著嘴,不說話,盯著玲玲看一會,果真去床下找來一根繩,站到條凳上,把那根繩子在房樑上繞出兩個能鑽進頭的活扣兒,然後就站到那凳上,扭頭看玲玲。看著夏玲玲,像要和玲玲一比高低樣,一比勇武樣,目光暖暖的,還有些挑逗她的味。可他沒想到,玲玲平常溫,在男女的事上野,在死的事上也還有些烈。她看他把繩圈系好了,拿眼瞅著她,她就不慌不忙下了床,洗了一把臉,還用梳子認真梳了幾下頭,出屋關了院落門,回來就站到凳子上,看著叔說到:

  “要是咱倆一道死,我這輩子就算沒有白白和你睡到一張床上了。”

  還不到午時候,半晌里,日頭還懸在東半天,火一樣的日光從窗口照到他們的床上面。床上的被子玲玲已經疊好了,屋裡的桌椅、衣服也都搬回來擺得整齊著。放得整齊著。連原來掛在界牆門上的布窗子,玲玲也洗得不一樣的乾淨著。這已經是了玲玲的家,這家裡的一切都和宋婷婷沒有瓜葛了。婷婷睡過的床,玲玲把那褥子換到了一邊去,重又換上了她和我叔鋪過的。鈴鈴用過的箱,她用水擦了好幾遍,擦得沒有婷婷的味道了。婷婷用過的碗,她收起來當了雞食的碗。現在,這家是了他們的,死了也沒啥可憾了。該擺整齊的也都整齊著,該放到院裡的也都從屋裡拿到了院裡去,如原來擺在門後的杴,掛在牆上的鋤,玲玲都把它們靠在、掛在了院裡房檐下。屋子裡,左看右看都沒啥兒可以收拾了,像四壁修好的一座墓,沒有啥兒可以再修再整了。玲玲在屋裡朝著四處看了看,最後又拿起放在臉盆上濕的毛巾擦了一把臉,就不慌不忙登上我叔擺好的凳,用手抓住了那繞好上吊的繩圈兒,最後把目光擱到了叔的臉上去。到了這時候,人沒有退路了,也沒有活路了,就不能不往那繩圈去鑽了。叔用雙手扒著那繩圈兒,繩套兒,玲玲也用手扒著繩套兒。她拿眼看著叔,逼著叔,只等著叔把頭一伸,她也就把頭伸進去。事情已經被擠到死角了,被逼到死角了,只能死著了,可我叔這時臉上卻又掛了笑,壞的笑,賴賴的笑,笑著說:

  “多活一天是一天,要死你去死,我得活著呢。”

  叔從凳上下來了,坐在床上望著還抓了繩圈的玲玲說:“娘,你也下來吧,下來我真的像兒子一樣侍候你。”

  他就過去把玲玲從凳上抱下來。抱著她,將她放到床上去,慢慢把她穿的衣服脫光後,看她原來白潤的身子現在已經枯著了,成了過冬糙的色,臉上漫滿著淒楚和憂怨,有淚從那眼角掉下來。玲玲說:“咱倆真的上吊吧?”我叔說:“才不呢,多活一天是一天。”說:“活著多好呀,有飯吃,有房住,飢了可以去灶房烙油饃,渴了可以喝一碗白糖水。寂了可以到莊街上和人說說話。想你了,我能摸你的臉,親你的嘴,著急了還能和你做那男女的事。”

  說著這話時,叔正費力地和玲玲做著男女的事。

  叔是一個賴極的人。

  做著事,玲玲問:“我倆不到場,輝哥真能領回結婚證?”

  叔就得意地:“聽說哥馬上就要當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啦,領個證有啥大不了。”

  爹真的沒有讓丁小明、宋婷婷,叔和夏玲玲露一下臉,就替小明和玲玲,叔和婷婷離了婚,又替玲玲和叔領回一張結婚的證。大紅的紙,寫了“准預結婚”的字,蓋了鄉政府民事上的婚姻章。

  爹來給叔送他和玲玲結婚的那張紅證時,丁莊人正歇著午覺兒,日頭辣毒地懸在頭頂上,知了的叫,山一聲、水一聲地響在半空里。莊街上的熱,像流著一股燒開了的水。也還靜得很。踩著靜,爹從家裡走出來,要出丁莊去辦他的事,順路拐到了叔家裡。叔家的門,大門虛掩著,一推便開了,可爹卻不推,也不叫,只是拿手在那門上敲,梆梆梆(?)地敲。越來越用力地敲。

  叔在屋裡喚:“誰?”

  我爹說:“亮——你出來一下子。”

  叔單穿個白布褲衩出來了,開了院落門,怔一下,迷糊糊地說:“哥,是你呀。”

  爹就冷冷道:“宋婷婷要的兩口棺材給她了,甲級一等的,棺材上刻滿了樓房、瓦屋和電器,怕她們家人老十輩死掉都沒用過那麼富裕、好看的棺。”

  叔望著我爹沒說話,臉上還掛著沒有睡醒的樣。

  爹又問:“聽說你把這院子、房子都押給了丁小明?”

  叔依舊不說話,臉上沒有睡的意思了,卻又把頭扭到一邊去,瞟著哥,也瞟著院落里的哪。

  爹就從口袋取出那兩張結婚的證,油光紙,發著亮,相疊著,隔著門框從門外扔到叔的身子上。那油亮的紙,巴掌大小兩片兒,在叔的身上擦掛著,樹葉樣旋著落到地面上。“你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快死了還為一個女人鬧翻天。為女人敢把一輩子的家財給人家,真是要斷子絕孫了,死都不給活人想念了。既然這樣,你不立馬死掉你活著幹啥呀!”爹從牙fèng擠出這排兒話,說完後,便很快地旋著身子走掉了,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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