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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從這過去時,老槐樹還安安然然地豎在那,這轉了一圈走回來,它就有人來砍來鋸來伐了。爺過來立在了老樹下,從對面人家扯過來的電燈線就橫在他頭上。掛在樹枝上的燈泡少說有著二百瓦,把樹下那一大片原來專供莊人集合開會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樣兒。

  我爺說,秀芹,這樹分給了你們家?

  坐在燈光下的趙秀芹,抬頭望著爺,臉上呈著半紅半黃的激動和不安,和分到了這棵莊裡最老、最大的樹有些不好意思樣,她就在那笑著說——

  沒想到賈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們在學校想吃啥兒我就給他們做啥兒,啥時想喝酒了我都給他們炒幾個可口的菜,這時候我一說莊裡大樹分完了,只還這棵槐樹豎在莊中央,他們就簽字把它分給了我。

  爺就立在那滔滔不絕的伐樹聲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鮮花,地下是黃金的景況了。

  一夜間,丁莊果真沒樹了。

  沒了稍大一些的樹。原來好像是說只砍那些桶粗的,可來日一莊人睡醒後,莊裡莊外連碗粗的樹木也沒了。大街上到處都是扔著蓋了章的伐樹通知書,如了一夜的風,一夜風后落下的葉。春日和往常一樣照在丁莊上,可卻覺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熱了。

  沒了稍大些的榆樹、槐樹、泡桐、楝樹、椿樹、楊樹和柿樹,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樹娃兒,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兒,日頭一出來,嘩啦一下子,直筒簡照在了人身上,燥熱直筒筒打到了丁莊裡。

  來日裡,人們起了床,站在自家門口上,臉上全都驚下了白。

  驚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爺呀,成了這樣兒。……”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這樣兒……”

  “日他祖先呀,當真成了這樣兒……”

  趙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樹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爺對二叔說:“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來送給德全嗎?”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莊了。連夜地去,其實可以連夜地回,來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幾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賴著住了一夜才回來。回來時候趙德全人還沒有死,可當他看見叔把玲玲的綢襖遞給他的媳婦時,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殮下葬時,趙德全的臉上都還掛著紅綢襖似的笑。

  丁莊夢 第五部分

  卷五 第一章 一(1)

  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塊了。

  夫妻樣住在一塊了。

  誰都想不到,在丁莊人的眼皮下邊他們賊膽著住到一塊了。

  他們像水和沙地樣,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陰的陽的吸鐵石,碰一下,砰一聲,粘在一塊了。如糙籽和黃土,風一起,糙籽就走了;風一落,糙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頓後,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趕回娘家的。趕回娘家就趕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張羅著為丁小明說合媳婦了。她有病,愛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賊歡的事,打是合該的。趕回娘家也是合該的。人家再給沒病、才二十幾歲的小明張羅媳婦也是合該的。如果有了合適的,首先得是沒有熱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緊離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爹媽都是達理的人,面對面地對著人家說:“我家沒養出好閨女,讓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錢多了,就把小明給玲玲的采禮還給人家吧。”

  人家就托姑請姨張羅媳婦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罵著領回了。

  可是呢,春天它說來就來了。夏天它說來也要趕來了。天暖著,又熱著,冬棉脫掉了,春暖的衣服也要脫掉了。差不多該穿夏單的衣裳時,玲玲到丁莊來取她的夏衣裳。用一個包袱把她的單衣全都包起來,提著從男人家裡出了門,婆婆把她送到門口上,盯著她鼓囊囊的包袱說:

  “玲玲,你的包袱里沒拿別人的衣裳吧?”

  玲玲說:“沒有呀。”

  婆婆說:“小明快找到媳婦了,到時候你還活著時,讓你回來給他離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著,立在丁莊的街口上,離自己婆家只有幾步遠,能看見那門樓上鑲的磁磚fèng,像用墨描過,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會,就走了。

  走出了莊。

  從莊外通往丁莊的那條水泥路,筆直地擱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兩邊挖了排水的溝,溝邊上又栽了箭杆兒楊。現在呢,楊樹被丁莊家家戶戶砍光了。現在呢,溝里長滿了糙。稍有風,糙就在風中歡著擺,嘩嘩地響,哩哩嘩嘩響。現在呢,兩邊的莊稼地,小麥已經挺直身子了,杆兒和鐵絲一樣硬撐著。地里有著幹活的人,是澆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來,走在那光禿禿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著,臉上的瘡痘有些癢,不敢用力撓,只用手去輕輕撫著摸,像摸一個剛生的孩娃的臉。就那麼,摸著慢慢走,虛虛的步,低著頭,可是正走著,她就聽到了一聲叫。

  是我叔的叫。不輕不重的叫。那聲音如從頭頂掉下樣。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見我叔站在前面路邊上,幾步遠,還和先前一個樣,臉上也還是有些快死前的鐵青色。他們就那麼對望著。對望著,玲玲忙往身後路上看了看。

  我叔說:“沒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說:“你在這幹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邊上:“聽說你回丁莊了,我在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猶豫著。

  叔又說:“宋婷婷還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邊坐下來。

  兩個人默了好一會,我叔說:“你是回來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裡的包袱動了動。

  叔就問:“病咋樣?”

  玲玲說:“還那樣。”

  叔又說:“我也還那樣。熬過了冬,春天、夏天就能熬過了。”

  然後呢,兩個人就都沒了話。默一會,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讓他拉了手。這是在趙德全死了沒多久,不久前他們還在玲玲的娘家見過面。可他們像有幾年沒見樣,彼此對望著,默望著,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裡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乾結的瘡痘兒,用手去她的手上輕輕地撓,她就有了淚,把手縮了回去了。

  我叔說:“不走吧。”

  她便望著他。

  叔又說:“宋婷婷要和我離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離婚了。都離了咱倆一塊過。”

  她不語。

  叔就濕了眼圈兒:“活不了幾天啦,人家說,今年冬天熱病就會大爆發,怕你我都活不過今年哩。不光圖活著是個樣,還圖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塊兒——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頭看著叔,眼裡的淚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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