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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爹說:“誰要我就賣給誰。你們要了我也賣給你們呀。”

  說著這樣的話,爹就回家取出一個大的牛皮紙袋來,從那袋裡取出了他的工作證。是他在縣熱病委員會當了副主任的工作證。取出了很多文件來,有縣委、縣政府的蓋了印的紅頭大文件,還有市里和省里蓋了印的紅頭大文件。省里的兩份文件一份的標題是:《關於預防鄉村熱病即愛滋病傳播擴散的緊急通知》,文件的後邊蓋的印是省委和省政府的大圓印。另一個的標題是:《關於低價照顧熱病患者購買棺材落實安葬後事的通知》,文件後邊蓋的是省熱病委員會的大圓印。市里和縣裡的,都是關於轉發上級通知的通知,通知的後邊蓋的都是市里和縣上熱病委員會章。爹把那文件給根柱和躍進們看了看。看完了,爹就問他們:

  “你們倆是丁莊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吧?”

  他們相互看了看,默認著。

  爹便笑了笑:“我是縣上熱病委員會的副主任,專門負責全縣賣給熱病患者棺材和病號照顧的事。”

  我爹說:“你們前一段從鄉里領來的病人照顧款和每個病人的十斤大米、十斤面,都是我批給丁莊的,你們沒見我在那批文上籤的字?”

  我爹說:“文件規定賣給病人的照顧棺每口不能低於二百塊,可我是丁莊人,我私自當家你們誰要了,每口一百八十塊。眼下你們誰要報上來,我明天就派人把棺材送進莊。”

  日頭已經西沉了。初春的落日中,有股暖香味,從田野的哪兒飄過來,在莊裡街上淡淡著走,淡淡地散。爹問著賈根柱和丁躍進,看著門前一片的熱病們,因為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和立在主席台上一模樣。問著話,看著莊裡人的臉,爹又大聲說:

  “其實這棺材不便宜,你們要自己做了也是這個價,要便宜我能不早些讓你們買?”

  我爹說:“我兄弟想買我就沒讓他買,木頭都不干,用不了幾天棺材fèng寬得和指頭一樣粗。”說:“買這棺材還不如買棵樹,自己想要啥樣的棺材就做成啥樣兒。”

  我爹說:“都是同莊同鄰的,用不著這樣吹鬍子瞪眼鬧。要比誰厲害,你們是丁莊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我是縣裡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你們說到底誰厲害?到底誰該聽誰的?要是說到吵架和打架,我一個消息傳到上邊去,連上邊的警察和公安都會來,可那樣我丁輝還算是丁莊人了嗎?我還是人嗎?”

  不再說啥了。

  都沒啥可說了。

  也就都從我家門口撤著走,往學校裡邊走。落日已經沉得和一餅紅鉛樣。紅,也還重,從天上墜著往下落。從胡同口望出去,西邊平原的邊地上,燒著了一片兒火,似乎還有火的劈啪聲,像燒了柏樹林的著火聲。

  又一夜,睡了時,都睡了,學校像死了,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一白天,天晴得透過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藍色,不見底的懸著的藍。可待夜深了,天卻陰下來。沉沉的陰,如挖開墓里的cháo陰樣。學校里的靜,井深似的靜,連半空流雲的聲息都可聽到的靜。

  都睡了。

  爺睡了。

  有人敲了窗。學校的鐵門早就不鎖了,根柱和躍進收走了門鑰匙,那門也就不鎖了。半夜總是有人進出著,門就不鎖了。所以不用喚開那鐵門,人就可以從外邊進來直到爺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著鼓。

  也就有人來敲了。

  “誰?”爺問到。

  敲的人,氣喘喘著說:“我——丁老師,你開一下門。”

  門開了,是趙德全站在門口上。幾天不見他人已經沒有原型兒,瘦得除了骨頭沒了肉。臉上沒有了肉,只有骨架子挑著那發黑、發青的皮。有許多乾結的瘡痘的皮。眼窩深得如兩個被人挖過土的坑。這一會,爺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氣了,不是臉上沒有光,是眼裡沒有光。立在門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髏樣。燈光照上去,他人沒有活順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動。黑影兒,貼在牆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壽衣掛在風裡樣。看見了爺,他臉上掛了慘澹的笑,黃瘦的笑,笑著說:

  “丁老師,想來想去,趁我還能動,我把那黑板給你拉了回來了。”

  說:“想來想去,我不能做下絕著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熱病過去了,孩娃們又來上學了,老師們沒有黑板寫字了。”

  說:“寧可我死了沒有棺材用,也不能讓孩娃沒有黑板用。”

  爺就看見門口有輛膠板車,拉了那塊大黑板。

  “丁老師,我不行啦,背不動了,你出來和我一塊兒把黑板抬進屋。”

  爺便出門和他一塊抬。把黑板抬進了爺的屋,靠在牆壁上,弄出了很多響聲來,叮噹當地響。

  我爺說:“慢一點。”

  他卻說:“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躍進見了這黑板,你就說是我又送回學校的。”喘著氣,臉上掛著笑,淡黃的笑,像了貼在臉上黃白的紙。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爺想他會走。可他沒有走,坐在了爺的床鋪上,掛著笑,沒有聲的笑,像貼在臉上笑的紙,看著爺,不說話,樣子似還有啥兒事,可卻沒有事。爺給他端水喝,他擺了一下手。爺去給他倒水讓他洗洗手,也不洗,只是說:“丁老師,我沒事,就是想來你這坐一會。”

  爺就坐在他對面:“有事你就說。”

  收了笑,他卻正經地:“真沒事。”

  兩個人就坐著。夜裡的靜,深厚的靜,壓在平原上。學校里,偶而有的蟲鳴會從那靜里掙出來。彈出來。過了後,還是靜,愈發的靜。爺就沒話找話說:

  “你該回到學校里住。”

  “你看不出來我?”他看著爺:“我活不了幾天啦。”

  “哪能呢,”我爺說:“熬過冬,進了春,病人都只少還有一年壽限哩。”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動了一下身,貼在床上、牆上的影,黑綢壽衣樣在那牆上擺。明明地,他人已經坐著不見了動,可那影子還在動,像他的魂兒在他的周圍飄著樣。

  “棺材準備沒?”爺覺出他活不了幾天啦,也就直直說:“沒有好的有差的,總得有一個。”

  他就望著爺,有些難為情的樣:“媳婦找了根柱和躍進,他倆開條子讓在莊裡鋸了一棵泡桐樹。”說了這句後,趙德全用手撐著床沿立起來,要走的樣,卻又終於說:“丁老師,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說,我家鋸了一棵桐樹做棺材,是根柱和躍進蓋過公章的。可現在,家家都跟著我家在莊裡鋸桐樹、砍楊樹。不做棺材也砍樹,一個莊裡都在砍著樹,怕天亮就要把莊裡的大樹小樹砍光了。”

  說:“丁老師,你不能不管哩,樹都砍光了,莊都不像莊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實我就想死前能還給我媳婦一件紅綢襖,這是結婚前答應過人家的事。可你說人死了要這棺材有啥用?把莊裡的樹都給砍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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