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根寶就那么半是哀求、半是替哥為難地望著賈根柱,這一望,根柱說話了。根柱忽然有些平靜地說:“根寶,這桌子從哪拉來的,你還拉回擺到哪兒去。”

  根寶越發不解地望著哥。

  根柱說:“聽我的話,把桌子拉回去。”

  根寶便猶猶豫豫地又拉著那些桌子往學校裡邊走。板車和桌子在走動中的嘰咔聲,灰土乎乎地落在大門口。病人們也都望著那拉進院子深處的一車桌,有說不清的憾事掛在每一張的臉上去。不知道根柱為啥要這樣,不明白那麼隆重的一齣戲,就這樣不了了的收了場。日頭已經移到了校園的頂,院子裡初春的氣息愈發的濃,能聞到從平原上漫來的樹糙發芽的潤,像人站在河邊聞到的水氣樣。

  爺料不到事情會這樣收下場。料不到根柱會這樣通著情理軟下來。他忽然覺得好像是自己哪兒對不住根柱了,對不住根寶的婚事了,望著在對面教室卸著桌子的瘦根寶,他對根柱說:“根寶請客的桌子我去借,我就不信莊裡借不來幾張八仙桌。”

  “不用了。”根柱冷冷一笑說。淡淡地說。淡淡地說著,根柱就從爺的身邊擠過了門。和爺擦肩而過時,他的臉上又開始板著了青,脖子又有青筋跳起來,像有幾根發綠的柳枝豎在他的脖子裡。他就那麼冷冷地從我爺身邊擦過去,在所有病人的目光中,朝著丁莊走過去。不緊不慢地走,像一段沒有枝丫的樹樁移在平原上。移在初春里。

  初春了,樹都發了芽。所有的事情都要發芽了。

  事情是一環扣著一環的。

  有了這一環,也就短不了那一環。

  賈根柱回到莊裡沒多久,我嬸宋婷婷就從丁莊走出來。像一股風樣從丁莊卷過來。旋風樣,朝著學校里刮。她走著,臉上也是臘著黃,嘴角上的肉一牽一牽地抖,手裡扯著的孩娃兒小軍,跟不上她的走,就一路小跑地追。小軍的腳步兒,像踩著鼓點樣追著他娘的腳步兒。

  平原上,泛綠的小麥漾盪著青色的光。那些荒野的地,荒野下的田地里,也都有淺淺的綠色從土裡鑽出來,在探頭兒探腦望著世上的事。遠處的黃水村,或是小李莊的人,那些沒有病的人,在他家的田裡鋤小麥,或是澆著春小麥。人在遠處的天底下,就像風裡的一把、一捆豎在地里的糙。我嬸在那灰亮的路上走,卷著走,小軍被拉著扯著跟在她的身後跑,那景況,和丁小明在那一夜把玲玲從倉房屋裡拖將出來走著樣,一模的樣。

  午時了,到了燒著午飯、吃著午飯時候了,可丁莊的人,不燒午飯也不吃午飯了。生火燒飯的婦女都把柴火熄下來。鍋燒開的又往鍋里添了生的水。舀飯吃飯的又把飯碗推在了案板上。他們不知道莊裡出了啥兒事,又好像知道要發生啥兒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嬸的身後邊,跟著往學校風卷著。卷過去地上騰起了一陣土,像馬隊從村莊朝學校奔了過去樣。

  有男人立在門口罵:“一輩子沒有見過熱鬧是不是?你給我滾回來。”

  他的媳婦就從那人群撒著回來了。

  有老人站在村莊中央嘮叨說:“還嫌莊裡熱病死的人不夠?還要跟著去逼著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兒娃或孫子也都站下了,立在莊口不去看那熱鬧了。

  可也有媳婦從她兒女手裡接過碗:“看去吧,看看熱鬧吧。”

  “快去吧,快去看看熱鬧吧。”

  她的兒女、孩娃就追著人群往學校跑去了。

  丁莊已經二年沒有這麼熱鬧了。自有了熱病都沒有這麼熱鬧了。這熱鬧是要超過馬香林說說唱唱的熱鬧呢。是活靈活現、不是戲文里的熱鬧呢。

  那時候,學校里已經靜下來。趙秀芹領著兩個婦女到南邊去燒了她的飯。別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裡去。院子裡,盪空空的靜,像冬天裡的野曠般。我嬸就扯著她的孩娃從外邊卷著進來了,後邊跟著許多的大人、孩娃進來了,腳步聲啪喳喳的響。把學校的鐵門推開時,那鐵門的響聲讓人的牙根有些酸。

  學校里的人,最先聽到那聲音的是我爺。是我爺和叔。他們正在屋裡說著啥,說著剛才發生了的事,抱怨著,抱怨該不該那樣對待根寶時,我叔說:“好壞根寶也是有病的人。”爺卻說:“有了病就別騙人家姑娘呀。”我叔說:“又不是丁莊的姑娘,你管那麼多幹啥呢。”爺卻說:“我知道你也不是一個好東西。”說著時,事情就到學校了。到了屋門口。爺就從裡屋走出來,在屋門口和我嬸碰在了一塊兒。

  一個在門裡,一個在門外,我叔站在爺的身後邊。

  他們的目光碰在一塊兒,像莊外馬路上的汽車撞到了一塊樣,立馬兩個汽車就都停下了。

  都無聲無息了。

  我爺望著宋婷婷,看見她原先潤紅的臉上現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臉上也有春綠生發著,也就立馬明白了。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發生的事。她在爺身子後,看了一眼他媳婦,身子一縮便又退回到了裡間屋。

  接下來,爺便扭回頭,對著裡屋大聲地喚:

  “亮——你出來。出來給你媳婦跪下來!”

  叔在裡屋不吭聲。不動彈。像那裡屋沒有人一樣。

  爺又喚,怒沖沖地喚:“不爭氣的東西你出來呀,出來給婷婷跪下來!”

  我叔沒有走出來,他把裡屋的門給關上扣住了。

  爺便拿腳去踢那柳木門。砰砰地踢。踢不開,就又拿起一張凳子砸。可舉起凳子時,事情有變了,像捲來的洪水縮著了。龍捲風的龍頭縮著了。忽然間,我嬸從門外跨進來,站在門裡口兒上,默沉著,讓原先臉上的菜青淡下來,讓那積著暴怒的臉色靜下來。待差不多平平靜靜了,她半冷半熱地叫了一聲“爹”,半冷半熱地往那屋裡的左右看一下,掃一眼,把落在額上的頭髮朝耳後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來,說:

  “爹,你不用叫他了。——他壓根不是人,他不會答應哩。”

  爺舉起的板凳僵在半空里。

  我嬸平平靜靜說:

  “這也好,我這輩子沒啥對不起你們丁家了。我可以離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弔膽熱病會傳到我和小軍身上啦。”

  爺舉在半空的板凳軟軟塌下來。塌下來還提在他手裡,像有一根繩子繫著那凳子,繫著吊在他的腰腿間。

  婷婷頓了頓,又用舌頭舔舔她的干嘴唇,然後她的臉色便紅了。淺淡的紅,紅著臉色說:

  “爹,小軍我帶走,想孫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可丁亮要去看了我會讓我哥我弟們打斷他的腿。”

  說了這些話,我嬸便走了。

  不等我爺說上一句就走了。

  轉身就走了。

  賈根柱從丁莊回來了,和丁躍進一塊又從教室屋的那邊走過來。來找我爺丁水陽。他們到我爺的屋前時,婷婷剛從爺的屋裡走出去,莊裡來看熱鬧的閒人都還沒有散。根柱說:“都回吧——都回吧,沒見過熱鬧是不是?”他像幹部一樣說著話,從莊裡來的人便有些不解地望著他。躍進便在他身後解釋道:“聽不明白是不是?學校里的事,大大小小都歸他管了——都歸我和根柱管著了。”這樣和莊裡來的人們說道著,他們就進了爺的屋。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