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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爺就望著他倆不說話。

  躍進說:“讓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說:“你不出面宣布我倆就把丁亮的事告訴宋婷婷。告訴了婷婷你們家的日子就亂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躍進說:“叔,由我倆來管病人、來管住莊裡的事沒有啥兒不好的。”

  根柱說:“保證比你管得好。——我們都知道,你大兒子丁輝把上邊照顧給我們的棺材賣掉了。聽說他要再掙些錢後就搬家,不搬到東京就搬到城裡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這賊歡的事,還是和自己的弟媳婦,你說你再管這莊裡的事、學校里的事,咋還合適呢?”

  躍進說:“叔——不讓你管是為了你好呢,為了你們一家人的好。”

  根柱說:“你要不同意我倆就把丁輝和玲玲被人捉jian的事去說給婷婷聽,那時候你們家的日子就亂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他們倆,一遞一句地說,同雙簧戲一樣。和馬香林唱的墜子樣。我爺就在那兒看,就在那兒聽。日光曬在他臉上,使他的臉有了發光的白。蒼白著,竟有細密一層汗珠掛在那臉上,像水洗了一樣掛在他臉上。忽然間,爺已經很老了,頭上的花發也差不多全白了。銀晃晃的白,立在山牆下,他的頭像是城裡賣的飄搖在半空的白色汽球兒,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牽,也許他的頭會盪在半空里,會在盪著中,猛地掉在學校的大門裡。爺像不認識了莊裡的根柱樣,像不認識了同族侄兒躍進樣,望著他們倆,就像他代課教書時望著課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兩張圖,算不出得數的兩道題,就那麼地看著他們倆,半張著的嘴,從開始聽他倆說著話,到末了嘴都半張著,沒有動一下,沒有合一下,眼也沒有眨一下。

  校院裡的桐樹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們立站著的靜裡邊,如同有一股急雨盪在校院裡。他們就那麼立在沉寂里,死默著,默死著,三個人不停地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到末了,先是賈根柱有些耐不住性兒了,他像喉嚨癢樣咳一下,咳了一下說:

  “丁老師,我倆說的你都聽見沒?”

  爺就照根柱和躍進說的宣布了。

  在吃飯時候宣布了。沒說別的事,只說他老了,丁亮、丁輝這兩個不爭氣的兒讓他丟盡了人,他再也沒臉來管學校里的事,沒臉來管熱病人們的事,更管不了莊子裡的事——也就索性不管了,以後由根柱和躍進他倆管著了。

  說他倆還年輕,病也輕,心也熱,就由他們管著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倉房門口的日頭地里吃著飯,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就都覺得我爺確也沒臉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還能再管了別人的事。便都扭頭去找我叔在哪兒,就都看見他蹲在灶房以東、離倉房最遠的檐下吃著飯。人們看他時,他也看人們,臉上還掛著厚賴賴的笑,像他壓根不把昨兒夜裡的賊歡當成一回兒事。不把爺不再管學校的大小事情當成一回兒事。不把賈根柱和丁躍進管事的事當成一回兒事。他的笑,飄掛在臉上,像是裝出來的笑,還像是當真不把被捉jian當成醜事的笑。他的笑,讓人們捉摸不透時,就有人在飯場這邊喚:

  “丁亮呀,占著便宜了是不是?”

  我叔回話說:“快死的人,賊歡一天說一天。”

  賈根柱和丁躍進不看我叔的笑,他們把端在手裡的飯碗放在地上聽,聽著我爺宣布的話。聽完了,從身邊窗台上拿起一卷標語似的紙,用洗鍋刷子粘著碗裡的飯,把那紅紙貼在了灶房門前的楊樹上。

  他們不說話,很嚴肅地貼著那張大紅的紙,貼完了,人都過去看,見是他們訂出來寫在紙上的條規文:

  一、每個病人必須每月按標準兌糧入伙,缺斤少兩參假者,日他祖奶奶,讓他全家人都得熱病死;二、凡政府照顧的糧、油、藥物等,由學校統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貪吃多占;貪吃多占者日他祖先八輩子,連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都得熱病死。

  三、爭取政府給每個病人照顧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賈根柱、丁躍進商量發放,不聽指揮者,不僅不發棺材,還動員全莊人去曰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

  四、學校的財產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占用,凡用者必須由賈根柱、丁躍進商量同意;偷占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後會被人開棺盜墓。

  五、凡牽涉到大夥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須經賈、丁研究同意,蓋上公章。沒有村委會公章的事情一律無效。不聽話者,自己早死,爹娘短命,兒女出車禍。

  六、任何人住在學校不得偷雞摸狗,傷風敗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莊,戴高帽、掛牌子遊街示眾。把熱病血灑在他全家人的臉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規定者,過河遇斷橋,做夢夢見死,身上的熱病傳家人,傳親戚,傳給他(她)所有的親人和朋友,而且他(她)還必須馬上回到家裡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學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熱病就發作。

  大家圍著那告示樣的七條規定看和念,臉上都掛著自己罵了誰的笑,覺得那規定寫得好,舒適和快活。就都扭頭去看著根柱和躍進。根柱和躍進就蹲在牆下吃著飯,臉上板結的嚴肅如天上烏的雲,到了末了時,事情和規矩就這樣確定了。

  結果呢,在那條規下,學校和莊裡反而都有了許許多多蹺蹺蹊蹊的事情了。

  丁莊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莊了。

  事情也沒啥兒大不了,就是賈根柱家裡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熱病了,左鄰和右舍,全莊人家都對外莊人說他弟弟身體好,一頓能吃三個饃,兩盤菜,再喝兩碗湯。終於就把外莊一個沒病的姑娘說動了心,也就答應要嫁他。答應三朝兩日就結婚。弟弟要結婚,大喜的事,擺宴請客要用十張桌。原先各家專門請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兒根柱的弟弟根寶要結婚擺宴時,借不來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讓弟弟來學校拉課桌。

  半晌里,他弟弟根寶用板車拉著幾張課桌要走時,我爺在門口攔了他,說那課桌誰也不能動,除了孩娃們上課誰也不能動。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讓人動了那課桌。

  新課桌,黃的漆,六張桌子腿套腿的裝在板車上。爺要去車上把那課桌卸下來,二十二歲的根寶要把桌子往上裝。吵起來,學校里的熱病人們都來了。

  根柱和躍進也來了。

  這是根柱和躍進在學校當家做主的三天後——在這三天裡,根柱和躍進沒多吃大家一口飯,也沒多喝一口大家熬的中藥湯,還兩次跑到鄉里替病人們要照顧,給每個病人要來了十斤面、五斤豆,還說好每家有熱病病人的,麥熟後向政府免繳三分之一的土地稅,一反加一正,各家不僅有了二十幾斤糧,還又省下了上稅錢。只少省下了每年為那稅錢與政府的爭爭和吵吵。都為這些高興時,我爺和根寶吵起來。

  我爺說:“學校的桌子誰也不能動。”

  根寶說:“丁老師,我有熱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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