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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就站在棺材廠擺放棺材那塊闊大的平地上,看見一片兒幾百上千口的黑棺材,齊碼碼地擺在比一個村莊還要大的水泥地面上,黑亮亮的一大片,被正午的日光照曬著,每一口棺材檔頭都有盆大的祭字或奠字,字體粗得和胳膊、刷子樣。金色的祭字、奠字,在那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爺知道這是政府專門為熱病病人建的棺材廠。剛才進門時見那棺材廠上寫有一副大對聯,上聯是心繫病人愛你在人間,下聯是一路走好送你到天堂。就在那對聯邊兒上,我爺問那守大門的人,說這是啥廠啊?那人說棺材廠。問是哪辦的?說是縣上啊。問能進去看看嗎?說有人願意參觀棺材廠,哪能不讓啊。我爺也就進來了,就望見這幾百上千口的棺材了,黑亮亮地擺著、鋪著,像那地上生出的一片黑油油的湖,而那些發光的奠字和祭字,在那湖水中,躍躍動動,像黑油湖面遊動的一片蟒蛇、金魚的頭。

  就又接著往前走,聽見了隆隆隆的機器聲,像驚蟄雷樣傳過來,抬起頭,沿著一條水泥路繞過一座沙丘後,老遠就看見了兩排大機房,機房裡有來來往往的忙著的木匠、漆匠、雕刻匠。木匠們忙著把從機器上抬下的木板合成白棺材,雕刻匠忙著在那白棺的檔頭刻著祭字或奠字。漆匠忙著把那刻完字的白棺抬到機房外的架子上,然後就往那棺材上塗漆和噴漆。待黑漆幹過了,就有人在棺材檔頭的字上描著金粉水。做完了這一切,又有人把在成品棺材上依著質量寫上甲級、乙級和丙級。

  在這棺材廠的車間裡,流水作業的木匠、漆匠們,一個個忙得大汗淋漓,誰也顧不上和我爺說上一句話,都只看他一眼就忙著自己的事情了。爺就從那車間走過去,到另一個棺材車間去,路上見了專門在那棺材上寫著甲乙丙的中年人,問說棺材還分等級呀?

  答說吃糧食還有粗細哩。

  人家說著就走了,爺在那木然地站一會,進了另一個用松木和鋼架搭起的車間房,這才看清原來這個車間雖然也是做棺材,這棺材卻和外邊的完全不一樣。在擺開做成的十幾口黑棺前,我爺看見有三口棺材都是四寸厚的桐木板,有兩口竟是四寸半厚的紅松木。紅松木埋在地下蟲不蛀,耐cháo耐腐爛,是中原一帶棺材的上品木。而且在那做工精細的棺材上,檔頭上不光雕了奠字或祭字,字的周圍還雕了龍臥鳳起的花邊兒,棺材的兩面立板上,刻了地面上的靈魂升天圖和天上的天堂迎親圖。花花綠綠,金色飄蕩,使那棺材和宮殿的花園樣。再往前邊走,有一副更大的棺材架在兩個條凳上,竟有四個雕刻工分別在那棺材的兩檔、兩側雕刻著靈魂升天圖,神仙迎接圖,還有百鳥朝鳳園和極樂世界園。在那圖園裡,漆匠們使金塗銀,顯出了極盡的富貴和豪華。另有一個雕刻工,他把棺蓋靠在牆上雕刻著子孫滿堂宴和榮歸故里舞,一個一個的老人、孩娃、女人都雕的和活的一模樣。那些為榮歸故里的主人跳舞的侍女們,個個都阿娜漂亮得沒法說,如那前朝早代的唐朝宮女樣。看那刻工們仔細虔誠的樣,像那棺材不是要往地下埋,而是要擺到哪兒去展出。我爺詫異著,就朝那刻工們跟前走過去,看清了那五人共雕的棺材竟然全部是柏木,而且每塊棺板都是獨塊兒,沒有一面是由兩塊柏板拼接的。我爺在那柏木棺前站住了,在那棺前屏住呼吸不說話,看人家在一塊棺板上雕著這圖那圖裡的金龍和銀鳳,刻著這園那園裡的流水和高山,這村那莊裡的田野和山脈。而在另一塊棺板上,在天堂大宴圖上還刻了大中華牌的煙,茅台牌的酒,燒好的桶子雞和放在盤子裡的黃河魚。還有麻將牌,撲克牌和唐朝皇帝身邊專門給皇帝扇風捶背的宮女和僕人。最為怪妙的,是那刻著極樂世界園的人,他在那園裡刻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和我爺壓根沒見過的家電和機器,還在那機器邊上刻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房,房門的上房是古時的半圓瓦,瓦下的門框正腦上,刻了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他們每個人都雕刻得專注而精細,像是塑工在塑著佛像樣,個個的額門上都掛著細密的汗,眼珠子因為每天雕刻都鼓脹在眼外。各自手裡的雕刻刀,有的是扁平,有的是月牙,有的斜利得和削腳的刀子樣。從他們刀下飛起落下的雪白金黃的柏木花,在地上厚厚一層如鋪了一地的花糙和米粒。有一股噴香的柏木油的味,從棺板和柏花上飛起來,在那屋裡團團旋一會,從大門那兒朝外飄去了。我爺不知道這棺材到底給誰用,哪個熱病的病人有這皇葬的福,就趁著一個雕工去磨刀的時候說,這棺木真好啊。

  人家看看他,說是龍棺嘛。

  原來這就是龍棺呀。我爺回過頭,說那松木棺材上畫了迎送圖的棺材是啥棺?

  人家說是麒麟棺。

  問前邊的桐木棺材上只在檔上雕刻呢?

  說是獸王棺。

  我爺哦一下問,這龍棺誰用啊?

  那個雕刻工不再耐煩了,抬頭望著他,像他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爺就在那兒悶悶站一會。從那做制龍棺、麒麟棺和獸王棺的車間走出來,看見日頭從沙丘的正頂已移至沙丘的偏西去。冬日的溫暖中,有了冷涼的風。前面那一大片甲、乙、丙級的黑棺材,不再像是一面棺材湖,而像了一個棺材陣。這時候,正有人在那棺材陣中來回走動著,指指這口棺,說說那口棺,像是在挑選棺材樣。

  在那棺材陣的邊兒上,停了一輛裝滿了棺材的大卡車,那卡車不像是在拉棺材,而像拉了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那山上,還有人把最後選好的棺材小心地朝著山頂上抬。為了不讓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個人在車下指揮著,讓車上裝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邊和檔頭都隔上糙墊和蓆子。那個指揮著的人,穿了藍色小大衣,紅毛領豎在脖子上,說話聲音粗粗大大,指手劃腳,聽起來耳熟得像是我爺一出門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爺朝那人扭頭望過去。

  果真就看見了一個自家人。

  看見了在那指揮裝車的竟然是我爹。爺驚奇地在那站一會,朝著他的兒子走過去。可待他急腳快步從棺材陣間穿將過去時,快到那裝滿了棺材的卡車前,人家不僅裝好了車,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繩把車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車一發動,冒了一股濃煙便朝大門那兒開過去。那些裝車的人,一轉眼也都隨著我爹上了卡車消失了。

  我爺就地立在剛才卡車停過的空地上,望著遠去的汽車喚,輝——輝——

  喚醒了。

  從夢裡醒過來,爺看見爹竟果真就立在他床前,臉上掛著笑,親親地叫著爹,說他進了一趟城,在城裡見了高縣長。說高縣長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長,現在是了副縣長,是了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說高副縣長讓他回來問爹好,還答應要給丁莊有病的人家,過年時每家照顧五斤油,一掛鞭,讓丁莊人好好過個年。

  爺便愕愕木木地坐在床邊上,看著爹,想著棺材廠的夢,像還沉在夢裡樣。

  過了大年過小年。

  過了小年莊裡也就發生了一樁事。

  過年間,有人走親戚,一來二去間,就知道有的村莊死了熱病的人,政府會照顧一口黑棺材,知道縣裡在縣城邊上的哪裡建有棺材廠,專門是給熱病病人做棺材。同屬一樣的病,同是縣裡的人,憑了啥兒給人家就是一口幾百塊錢的棺,給丁莊僅是十幾塊錢的一桶油和幾塊錢的鞭和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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