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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仁大聲地喚:“那錢我就不要了,可你們得把那公章還給我。”

  事情也就過去了。

  悄沒聲地過去了。

  過了三五天,三五幾天的,人們都在學校平靜著,平平靜靜著。玲玲朝學校的廁所去。男廁所在樓東,女廁所在了樓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紅綢襖,像一團火在朝西盪過去。日頭正是平著南時候,暖得很,人們都在樓下曬暖兒。橫著一片曬暖兒。熬日子,熬壽命,熬著熱病和自己的命。這時候,趙德全就看見玲玲穿著紅襖朝西盪過去,他朝那些曬著暖兒打著瞌睡的人們看了看,自己也朝著西邊過去了。

  他在廁所門前不遠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從廁所出來了。

  他們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趙德全,要走時,趙德全卻上前迎了她,輕聲輕聲地試著說:“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這綢襖賣給我?”

  玲玲更不屑地望著他。

  他就在臉上掛了笑,瘦乾乾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話,”笑著說:“我知道我活不過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說:“不怕你笑話,我和你嬸結婚時答應過給她做一件紅綢襖,可現在,我兒子都要結婚了,我也快死了,她還記住我欠她一個紅綢襖。”他說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還給她一件紅綢襖。”

  玲玲站一會,啥話也沒說,就從趙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著說:“我給你五十塊錢行不行?”

  玲玲就從他身邊走掉了。

  “八十塊錢行不行?”

  她就從他面前過去了。

  “一百行不行?”

  玲玲走了很遠回過了頭:

  “你不會到溈縣縣城去買呀。”

  事情平平靜靜過去了。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就是丟點糧食丟了點錢,丟個公章丟了一件襖,該找的賊也都找到了。趙德全是想在死前還給他媳婦一件紅綢襖,娶人家時候應了下來的,可現在,自己兒子都要成家與立業,那承諾還沒有兌現的影。人得熱病快死了,還欠人家一件綢嫁襖。一念間,就走上賊道了。趙秀芹,說讓她憑空侍候別人她就吃了虧,她是理當偷那一些糧食的。這也就有了新規矩,讓趙德全把襖還給楊玲玲,讓趙秀芹和她一塊燒飯的另外倆女人,還是燒著她們的飯,但別人每月都要從家往這兌米、兌面,兌雜糧,她們就不用兌糧了,白燒白吃就行了。然後對所有的病人們,規定誰再有了腳快手長的事,你就回你的家裡去,就病死在你家的床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沒有啥兒再可計較的。可是李三仁,沒有找到村委會的章,他卻總是心不甘。一邊說:“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莊已經沒有了村委會。”又一邊,卻總是在這個人的床頭翻一翻,到那個人的衣服包里看一看,還把二樓屋裡的老鼠窩全都找了一個遍,狠不得把老鼠窩裡的鼠屎一粒一粒剝開來地看。

  終於還是沒找著。

  沒找著,就總是心裡煎熬著,會坐在哪兒突然嘆下一口氣。悠長長的一口氣,像心裡有著天廣地闊的憾事樣。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沒有坐在樓下的日頭地,也沒有坐在樓上從窗里透進的日光里,而是鑽在了他的被窩裡。他夜裡鑽在被窩裡,早上鑽在被窩裡,上午還鑽在被窩裡,挨到要吃午飯時,還是鑽在被窩裡。我爺讓我叔去喚他來吃飯,我叔就敲著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門口喚:

  “三仁叔,吃飯啦——”

  不見有回應,就又接著道:

  “老村長——你不吃飯啦?”

  仍然不見有回應,叔就去了他床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動的石柱子。慌忙撩開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見他的臉早就成了青顏色。

  烏青的菜顏色。

  這時候,他人已經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許是死在昨兒上半夜,也許是死在昨兒下半夜。在他的枕邊上,有他吐的一灘兒血。污黑黑的血,像一片污黑黑的泥。都已經凍成了烏黑黑的泥冰兒。趙德全比他病重還活著,可他比趙德全病輕卻倒下世了。雖然吐了血,可他的臉上並不見著多曲歪,說明他死前並沒有多麼受不了的苦,也許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臉上有些遺憾的樣。眼睛還睜著,嘴也還張著,似乎想對誰說句啥兒話,未及說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床前呆站著,臉上半青半白的呆站著,不是怕,是心裡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裡僵凍著,筷子也在我叔手裡僵凍著,呆一會,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試了試,感到有一股冷風從他的鼻頭掠過來,我叔也就直起腰,到窗口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對樓下正準備去吃飯的人們喚:

  “餵——李三仁下世啦!”

  下邊的人抬著頭:“你說啥?”

  我叔說:“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

  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著急去西邊灶堂里,先回身來到二樓教室里。五六個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都有了青白色。

  我爺也來了,臉上也有了青白色。

  我爺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掛著青白色,扭回頭來說:

  “誰去給他家裡說一下,讓他家裡把棺材、壽衣準備著。”

  就有人望著我爺說:“吃過飯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飯都要冷了。”

  我爺想了想,就拉過被子把李三仁的臉給蓋上了,領著人們到了樓下去吃飯。吃著時,誰也沒說李三仁死在被窩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還和以前吃的一樣多。沒有風,日光從灶堂偏西一點曬過來。校園裡,有了暖和靜,大家都席地坐著或站著,吃著饃,吃著趙秀芹炒的大鍋菜,喝著她放了鹼的玉蜀黍生兒湯,有的坐在從教室搬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著或喝著,說著許多村莊裡的事,說著說過了的笑話和不可笑的話。

  有一搭兒也沒一搭兒。

  就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塊兒吃。玲玲問:“老村長是不是下世了?”

  二叔看看她:“下啥兒世,他說他不舒服不想來吃飯。”

  玲玲說:“誰拿他的公章給他就算了,別讓他心裡老有一塊病。”

  二叔說:“你找到你的棉襖就行了,還管那麼多的事。”

  就都低頭吃著飯,抬頭說著話。吃完了,我爺才對趙秀芹也對大家說:“李三仁不想在學校再住了,以後就別給他燒飯啦。”

  大家便怔著,像聽明白了我爺的話,又像沒有明白爺的話,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誰也不去問,一時里,飯場上靜得只有了人的呼吸聲。連人的呼吸也沒了。風把房上的羽毛吹下來,連那羽毛飛著都有了清晰晰的響。就在這時候,坐在灶堂門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說我給你們說個笑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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