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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抖完了,把他的雙腿放下來:“好些嗎?”

  李三仁就從地里慢慢站起來,走了兩步路,回頭笑著說:“好多了。我經了半輩子的事,還怕流這一點兒血。”

  我爹我叔蹬著三輪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著钁頭又回田裡幹活了。他走路一搖一晃著,爹和我叔都以為他會突然倒在田裡邊,可他沒有倒下來,到了田中央,他還回過身子喚:

  “丁輝啊,有一天我東山再起當村長,你一定要出來當個副村長。”

  我爹、我叔就扭頭看看他,笑著回到了丁莊裡。在莊頭,在莊街上有日光的日頭地,在莊裡避風朝陽的街口上,就看見那些賣過血總愛頭暈的人,都躺在莊裡的斜坡上,頭朝下,腳朝上,讓血倒著流。或在自家院裡摘下門板架個床,一頭是高凳,一頭是低凳,讓門板倒斜著,人就倒躺著。還有年輕人,沒事了靠在牆邊“倒栽蔥”,頭下腳上“灌頭血”。爹和叔就知道他們去外村外莊收血了,卻有人來丁莊收了血,兩個人就在街上愣了愣。我爹沒說話,叔卻連罵兩句說:

  “日他奶奶呀!”

  “日他祖奶奶!”

  不知道他是在罵誰。

  那時候,李三仁不到五十歲也開始賣血了。一賣就賣得不可收拾了。有開頭不見結尾了。

  這時候,他不到六十就有熱病了。熱病一來就比別人的重。重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也算有個結尾了。結尾是他等了多年還想當村長,可這多年莊裡沒幹部,鄉里也沒誰來任命哪個當村長。

  李三仁已經蒼老了。

  不到六十就像了七十歲。

  再過幾個月,也許他就要下世了。

  他已經病得不輕了,走路腳上像系了兩塊大石頭。媳婦說:“李三仁,人家有病都去了學校享福去,你還在家讓我天天侍候你。”他就來學校和熱病病人一塊過著了。一塊兒過,他卻每天不說話,每天一個人在學校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爬到他架在牆角的床上睡,像每天都在等著下世樣。可是這一天,日光亮得晃人眼。丁莊到處都開滿了花,鋪天蓋地的鮮花飄著鋪天蓋地的香。人們在那花海里刨著和挖著,挑著或扛著,個個忙得只是喘氣不說話,都是臉上掛著汗,堆著笑,匆匆忙忙來,又匆忙匆忙去。我爺就立在莊口上,看見李三仁有了熱病還挑著兩個竹籃子,那竹籃用床單罩蓋著,裡邊的東西壓得竹籃直往地上墜。李三仁每朝前走一步,那籃和扁旦都在咯吱咯吱響。他已經熱病很重了,活不了多久了,可是這時候,他挑著那沉甸甸的擔子走過來,臉上放著光,待到了我爺面前時,我爺慌忙迎上去問,三仁,你挑的啥?他也和別人一樣只笑不說話。在我爺面前把擔子換個肩,就從我爺身邊過去了。往他家裡走去了。也就這時候,李三仁家五、六歲的孫子追著他從地里跑出來,懷裡抱著一包用衣裳包的啥東西,邊跑邊在爺――爺――地叫。就在他家孫子跑到我爺的面前時,有棵爬到路中央的迎春花把他孫子絆倒了。他孫子懷裡抱的那包東西嘩地一下甩出來,有了一串叮鈴噹啷的響。我爺朝那響聲看過去,頓時驚著了。驚喜了。想不到,從那包里甩出的東西竟然全是金光燦爛的金條和金塊,還有如花生樣飽滿碩大的金豆兒。原來這平原的地上開滿花,地下卻是長滿了金。李三仁的孫子看著從他手裡滾出去的滿地金豆兒在那哭,我爺想去把他扶起來,可爺一伸手,爺就睡醒了。

  是李三仁把他叫醒了。

  李三仁把我爺給叫醒了。

  爺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壓根沒睡著,他在朦朧中看見李三仁輕手輕腳走過來,在他的床前呆一會,小心地叫了一聲“水陽哥”。

  叫了一聲就醒了。醒了我爺看見他去拉李三仁家孫子的手還伸在被窩外,看見鋪天蓋地的花海汪洋在平原上,汪洋在丁莊和丁莊的莊口上、田地里和黃河的古道上,七顏八色閃著光,結著金磚、金瓦、金條、金塊和金珠、金粒兒。我爺沒有立刻睜開眼,他又一次看見了那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景況了。他在床上輕輕翻個身,想抓住那個景況時,聽見李三仁又輕聲叫了一下“水陽哥”。爺就對他掛著笑,想說三仁兄弟呀,剛才我還夢見了你。可話到嘴邊時,他看見李三仁的臉上有著一層蒼白色,像有塌了天的急事給爺說。

  爺便急忙折身坐走來:“三仁呀,出了啥事兒?”

  李三仁就嘶啞著嗓子惱惱地道:“日他娘,無法無天了,這賊無法無天啥都敢偷哩。”

  急忙忙地問:“又丟了啥?”

  惱惱地說:“昨兒夜裡那賊一樣東西也沒送出來,今兒又偷我的東西了。”

  我爺問:“又丟了啥?”

  依然惱惱地:“賊把最不該他偷的東西拿走了。”

  我爺就急了:“到底丟了啥?”他下床穿著衣裳說:“三仁呀,你當村長時,是一個說話做事利索的人,咋到現在話都說不囫圇了。”

  李三仁他就望著爺的臉,猶豫一會道:“水陽哥,我實話給你說了吧,丁莊村村委會的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這十年莊裡沒有支書和村長,那公章一直都在我身上,還有我身上的一些錢,可那章和錢昨兒睡時還壓在我的枕頭下,今兒一醒那公章和錢都沒了。”

  他說:“那錢丟了無所謂,可那公章不能丟。”

  他說:“說啥也得把那公章找回來,這十年我就沒讓公章離開過我身子,可今早一醒它卻不見了。”

  天色透著明,從窗口和門口過來的光,把屋裡照得清白著。叔還沒有從外邊走回來。爺把目光從他的床上掃過去,臉上掛了霧樣的暗,待看到李三仁已經變得又瘦又小的身子和無奈的臉色時,我爺問他說:“一共丟了多少錢?”

  他卻說:“丟錢無所謂,得把那公章找回來。”

  我爺問:“到底丟了多少錢?”

  他還是那樣說:“丟錢無所謂,可得把那公章找回來。”

  爺就直直盯著李三仁,像看一個他第一次見了面的人。看一個他先前不曾見過、壓根兒不曾認識的人。到末了,我爺就又問:“三仁,你說咋找吧。”

  “搜。”李三仁冷冷硬硬道:“水陽哥,你當了一輩子的老師了,從來都教學生們不能偷;可現在,是你把熱病病人招到一塊了,偷就偷到了你的眼皮下。”

  爺就從他的屋裡出來了。

  東邊的地平線上已經有一大片的金水兒,像鋪天蓋地,一田連著一田、一片連著一片盛開著的花。擠在一起,堆成山脈的花。那花的光色,落到學校里,學校就溶在了那花的裡邊了。兩層樓的教室里,睡著的熱病人們都還沒起床。大冬天,起床沒有團在被裡暖。校院裡,泡桐樹的枝丫上,已經有了鵲的叫。喜鵲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這校園有了喜慶的事。是熱病病人有了喜慶的事。

  我爺就到那樹下,從樹杈上取出鍾棒兒,“噹噹當!噹噹當!”地敲了集合的鐘。急切集合的鐘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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