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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他又去對我爺爺說:“爹,婷婷聽你的,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給誰都沒有我對她好,既然這樣倒不如你時常勸勸她,讓她將來就守在家裡別嫁了。”

  我爺爺不說不讓人家改嫁的話。

  我爺說:“老二,你好好活著她就不嫁了。”

  我爺說:“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說癌症是絕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為這例外在活著,又開始在有兩個炒菜時,倒兩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著最大的苦惱是,他還不到三十歲,嬸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裡果真不讓他去碰她了。連拉她的手,她都不讓了,叔就覺得努力為例外活著也沒意思了,想和別人說說這事兒,也不知該從哪兒談起了。

  叔愛我嬸哩。

  愛這世界哩。

  可是我嬸朝著莊裡回去時,我叔在學校門口久遠遠地望著她,她卻忘了回頭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遠遠地望著嬸的後影兒,沒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個石頭狠狠踢了兩下子。

  學校忽然人多了。沒有年少的學生們,卻有幾十個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歲上下到四十五前後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爺的意思分開來,男人住到二樓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樓的教室里。有的從家裡拉來了床,有的從哪兒弄來了幾塊板,還有的,把課桌一合併,就成床鋪了。樓房頭裡的水龍頭,總是不停歇地流著水。院裡有了水流樣的說話聲。水龍頭邊上的兩間屋,原是學校的空倉庫,堆了幾張壞桌子、斷椅子,現在那裡就成病人們燒飯的灶房了。你家在門口架了鍋,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裡一轉眼就擠得沒地方下腳落鞋了。

  院子裡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樓梯的下面放滿了瓦罐和糧袋。

  我爺就在學校忙碌著,說把這個放這裡,把那個搬到那裡去。就把學校最有用的東西如黑板、粉筆和學生們留在教室的作業和課本,齊碼碼著鎖進了一間屋子裡。

  把一些新的課桌椅子也鎖進了屋子裡。

  學生們不再上課了。可學校畢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爺他就忙起來,老臉上掛了年輕的汗,有些駝著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頭髮雖然還花著,可卻也有些油油的潤,潤潤的亮,而不是那枯乾乾的花白了。

  把二年級教室里的桌子擺到一邊去,將凳子擺在教室正中央,這也就是熱病人的會場了。就在這會場上,不太會燒飯的病人他就說:“人都快死了,還自己燒飯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塊吃著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筆帳,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燒飯吃,又費柴禾又費糧,要各家按病人人頭兌糧食,那就又省柴禾又節糧。

  最為要緊的,是上邊說過吃住到一塊,會給補助一些精粉和大米。吃些別人的,便會省著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還天天去燒飯,何不大夥合在一塊吃飯呢。

  我爺就在教室里給所有的病人開了一個會。我爺算老師,這裡許多的人儘管識不了幾個字,可那認字的大多是被我爺替課教過的,算是他的學生呢。這裡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誰也沒有我爺的年齡大。這裡是學校,學校本來就歸著我爺管。這裡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見不著明天的人,只有我爺身上沒熱病,我爺還不怕熱病染到他身上,我爺就自自然然成了管著他們的人。

  算領導。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躍進,趙秀芹,丁樁子,李三仁,趙德全,還有七七八八的丁莊人,幾十個人,站著或坐著,把教室擠滿了,擠暖了,使每個病人的臉上都有些因擠在一塊就輕鬆了的笑。都望著我爺不說話,像學生們在等著上課樣。

  我爺就站在那用三層磚壘起來的講台上,望著病人們,像望著學生樣,說:“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著牆和窗台的人都坐了下來後,他就很有經驗地對著大伙兒道:“醜話兒說在前,我在學校幹了一輩子,也算半個老師吧,大家都來學校了,到學校就都得聽我的。現在,誰不想聽我的請你舉起手。”

  我爺就瞟著台下的人。

  瞟見幾個大人像孩娃樣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爺說:“沒人舉手就都得聽我的。我說,一、上邊的補助糧沒有下來前,得先把各家的糧食收繳到一塊,有丁躍進來當會計,把帶來的粗糧、細糧分別記上帳,你帶多了下月少繳點,帶得少了下月多繳點。二、學校里吃水不掏錢,用電是每月都要繳費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覺,誰都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省著電;三、燒飯是女人的事,幹活是男人的事。女人們燒飯有秀芹管,病輕的多幹些,病重的少幹些,你們可以一輪一天燒,也可以一輪三天燒。四、我已經年過了六十歲,你們也都到了看見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們話都往明里說,我們下世了別人還要過日子,孩娃們今後還要來這學校讀著書,從今天你們住到學校里,就不要有事沒事都往家裡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婦、孩娃親一下嘴,說不定就把病傳給了你們家裡人。可你們住到學校里,也要愛著這學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戶。別以為不是自己家裡的,就使著用著不愛惜。五、住到學校里,不光是怕把熱病傳染給別人,還得讓大夥有一天就快活活著過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電視,你們想幹啥兒就都說。想吃啥兒也都說。能幹啥兒就都幹啥兒,想吃啥兒就都吃啥兒。來這兒吃住就是一句話——有了熱病啦,天塌下來也要最後過上幾天好日子。”

  說到這,爺在講台上頓了頓,扭頭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樣大,和梨花一樣白,轉個眼,又把校院裡的一片黑泥腳印白著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氣從門外撲進來,碰著教室里渾濁濁的熱病的味,像清水渾水在一處攪著樣,有隱約約一絲攪著的響。校院的籃球架子那地方,誰家的花狗跟著主人走來了。找著主人找來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場邊上朝著這兒望,一身白,就像一隻找不到家的羊。

  我爺把目光從那收回來,看著滿教室的丁莊人,看著那一片鐵青帶黑的臉,他說:“誰還有意見?沒意見了就開始燒飯吧,今天是第一頓飯,不管誰燒都要燒好些。鍋就用學校給外莊學生備的大鐵鍋,灶就用籃球架西邊的學生灶。”

  也就散會了。

  就都嘻嘻笑著往屋子中央的火邊圍,往自己還沒有架好床、鋪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爺從那教室走出來,雪飄在他臉上,像水灑在了他臉上。有風吹,那雪不是飄,是被風扔在臉上的,摑在臉上砰砰的響。臉上還有教室里的暖,還帶著剛才爺說的一、二、三、四的熱勁兒。雪被扔在臉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風甩在臉上樣。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響的白。

  正走著,我叔從後邊追上我爺了,他叫了一聲“爹”,待我爺扭回身,他說:“我也和別人一塊睡那大屋子?”

  我爺說:“你和我睡到一塊吧,那屋小,有暖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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