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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丁老師,縣長要把我這局長撤掉了,你說丁莊這血源咋辦吧。

  他說,我不為難你丁老師。我明天要派兩輛卡車來,要拉著丁莊人到蔡縣去參觀。蔡縣是全省的致富模範縣。你只要替我組織每家派一個人都到蔡縣參觀就行了。

  他說,去蔡縣每人每天不光補助十塊錢,路過省會還讓大家到二·七紀念塔上轉一轉。到亞西亞百貨大樓看一看。

  說,對不起了丁老師,你要不幫我組織莊人們去參觀,以後這學校的鐘你就別敲了,丁莊小學也不用再辦了。

  說完局長就又坐著吉普往別的村莊走去了。在漫無邊際的平原上,那吉普的響聲比拖拉機的響聲要柔和。我爺就立在校門口,望著那吉普車後面的煙,臉上僵著一層淺淺的白。他知道,蔡縣屬另外一個地區的赤貧縣,可他不知道蔡縣如何就成了省里的致富模範縣。高局長風一樣颳走了,我爺就不能不去莊裡一家一戶的動員和通知,讓明早每家派個人,到莊口等著縣上的大卡車,都到蔡縣去參觀。

  問,真的去了每人每天補助十塊錢?

  我爺說,高局長說了,他能不給嘛。

  問,參觀回來還真的都讓去省會看一看?

  我爺說,高局長說了,他能不讓下車看一看?

  就這麼,人和事情都動員起來了,為丁莊賣血做好鋪墊了,像春天為秋收埋下了底肥樣。當我爺在夢裡看到丁莊人在蔡縣參況的景觀時,他在床上長嘆了一口氣,翻個身,有兩滴淚掛在他的眼上了。

  蔡縣距溈縣三百多里路,丁莊人起早坐著卡車到了蔡縣時,已經是臨近午時候。不知道參觀的是蔡縣哪個鄉的上楊莊,汽車一入蔡縣的境界內,就如同汽車駛進了天堂般。料不到公路兩邊的村莊裡,家家住的都是洋樓房。都是紅磚紅瓦兩層樓,一排兒拉開如同劃在紙上的整齊樣。各家門前擺了花。各家的院裡都栽了冬青樹。大街上一律鋪了水泥地。一律在各家門口的牆上掛有一個鑲有紅邊黃底的方牌子。牌子裡有的掛了五顆閃亮的五角星,有的掛了四顆五角星。不消說,那掛五星的就是五星賣血好家庭,掛四星的就是四星賣血好家庭,掛三星的自然就是一般的賣血家庭了。

  高局長就帶著丁莊人到上楊莊裡去參觀,他們從這一家裡走出來,又到哪一家裡走進去。沒想到上楊莊竟和城市一模樣,莊胡同都起名為極好聽的“光明街”、“大同街”、“陽光街”、“幸福街”。各家門前都有編好的門牌和號碼。各家的門前和院裡原來的泥豬圈、土雞窩,都被集中到了莊頭上。豬圈雞窩也都是紅磚壘的矮圍牆。而在各家裡,冰箱都一律放在走進屋門的左邊門口處,電視機都擺在沙發對面的紅色機架上。洗衣機都在和灶房相鄰的洗浴間。各家的門窗都是鋁合金。各家的箱子、立櫃、組合櫃,都是紅漆印黃花。各家的床上都是疊著綢緞被,鋪著羊絨毯,屋裡全都漫著一股噴香的味。

  高局長走在最前邊。

  我爹跟在局長的身後邊。

  丁莊人又都跟在我爹身後邊。

  見到幾個上楊莊的婦女從莊街那頭走過來,說說和笑笑,每個人的手裡都是提著幾斤肉,拿著一捆新鮮的菜,問她們說是去買菜了,她們說去哪買菜呀,是去村委會裡領菜了。說各家每天到了燒飯時,就到村委會裡去領菜,想要菠菜去菠菜架上取菠菜,想要韭菜就去韭菜架上取韭菜。說想吃豬肉就去領豬肉,想要吃魚就去魚塘撈條魚。

  丁莊人不敢相信地望著那些婦女們,臉上的疑惑和城牆一樣厚。爹問是真的?又說不會吧。那些婦女冷冷瞟了一眼丁莊人,瞟了一眼爹,便都回家燒飯了。像爹的問話污辱了她們樣,她們再也懶得和爹們說話了,走了以後還又扭頭很不屑地剜了爹一眼。

  爹就木呆著,立在上楊莊齊整乾淨的街道上,看見又有位三十幾歲的婦女提著魚和青菜走過來,慌忙上前攔著人家說,喂,你們這魚、這菜真的是分的?

  那個三十幾歲的婦女就反過來又用疑飄飄的目光望著爹。

  爹就問,天天分魚分肉你們錢從哪來的?

  那個婦女就把她的袖子擼到胳膊肘兒上,露出她胳膊上的一片紅芝麻似的針眼兒,乜斜地看了一眼爹,說你們來上楊參觀不知道我們上楊是縣裡、省里的模範血源村?不知道我們家家戶戶都賣血?

  爹便看著她胳膊上那一片芝麻似的針眼兒,默了半晌後,替她吸了一口涼氣說,這針眼疼不疼?

  那婦女笑了笑,說雨天有些癢,和螞蟻夾了樣。

  爹又說,天天賣血你們不頭暈?

  那婦女又有些吃驚地望著爹,說哪能天天賣,十天、半月還不賣一次哩。不讓你賣你身上還脹得不舒服,就像有奶憋著不餵給孩娃樣。

  也就問完了。

  就讓那婦女提著魚和青菜回她的編號為光明街25號的家裡了。

  丁莊人就又開始分散著走在上楊的莊街上,在一街兩行的樓院裡,在莊頭的豬圈和雞窩,或是莊前紅瓦綠頂的幼兒園,莊後不見塵土的小學校,想看什麼看什麼,想問什麼問什麼,不由你不信他們是省里、地區、縣上的血源模範村,天堂般的日子就是靠賣血賣了出來的。地區和縣上的血站就蓋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上,和醫院一樣門口的頂上豎了紅十字,醫生從那裡進進和出出,每天的工作就是抽血和化驗,然後再分類把各種型號的血漿集中到每個十斤裝的大瓶里,消好毒,封好口,經過處理以後拉到別處去。

  爹就去那血站看了看,然後他就和莊裡的幾個年輕人,從一條最寬的叫康莊路的街道走過去,在街的中央看見一個俱樂部。俱樂部里全是些青年和壯年,個個紅光滿面,神情飛揚,不是在打著撲克就是下著棋,再或是嗑著瓜籽看電視、看小說,打著只有學校和城裡人才打的桌球。因為春暖了,平原上的暖氣已經旺得有了初夏的樣,他們不種地,在俱樂部里玩耍著,卻像種著地,每個人的額上都掛了汗珠子。打牌、下棋到了激動處,還把自己的布衫袖子捲起來,尖叫著,用著力,就都看見這些青壯年和那位三十歲的婦女樣,每條胳膊上都露出一片針眼兒,像那兒曬著一片黑紅的芝麻樣。

  看一會,爹就和丁莊人從那俱樂部里出來了,立在寬展平坦的水泥大街上,讓明亮的日光照曬著,享受著來自上楊莊濃烈的花香和溫暖,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布衫袖子卷到胳膊肘兒上,把兩條小臂裸在外,讓日光照著那一節節、一段段胳膊上的皮和肉,如同一節一段的紅蘿蔔擺在了大街上。從那胳膊上散發的皮肉味,半生半腥地漫在上楊莊的天空下,宛若有一股又渾又稠卷著泥沙的河水從潔淨的街上流過去。

  他們望著自己光滑的胳膊說——

  他媽的,我們是人人家就不是人了嘛!

  他們拍打著自己沒有一個結疤的胳膊說——

  日他奶奶呀,賣。就是死了也要賣。

  他們用手擰著自己胳膊上的血管兒,把胳膊的皮肉擰得青一塊,紫一塊,像是豬身上的五花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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