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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爺算老師,其實是在學校敲了一輩子鍾,直到今年過了六十周歲依然還敲鐘。有時也替生病有事的老師管管孩娃們,教半天一年級語文上的課:“上中下,左和右。”把粉筆字寫得和碗一樣大。

  我爹也是被我爺教過的,可他現在不像先前敬著老師樣敬著我爺了。我爺從爹的眼裡看出這些不敬了。爺看我爹自管自地端著碗,吃著飯,就把自己的飯碗輕輕磕在了飯桌上。

  終於說:“老大,我不說讓你到全莊人面前去死了,可你總得到全莊人面前磕個頭。”

  我爹瞪著爺:“我憑啥?”

  “你是血頭兒。”

  “這新街上住的都是血頭兒。”

  “他們都是跟著你學的。他們誰也沒有你掙的血錢多。”

  爹把碗又一次猛地撂在飯桌上,碗裡的湯濺出來落在桌面上;把筷子扔在飯桌上,筷子滾下來落在地面上。

  “爹,”我爹瞪著我爺說:“從今後你再提讓我在丁莊磕頭的事,那你就不是我爹啦,你也別想著讓我給你養老送終的事。”

  爺就木在那,筷子僵在手裡邊,輕聲地說:“算你爹求你行不行?求你去給莊人跪下磕個頭你都不願嗎?”

  我爹大聲說:“爹,你走吧。你再多說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我爺說:“輝,也就是磕個頭,磕個頭事情也就過去了。”

  我爹說:“你走吧。從今兒起,你就不是我爹了。你不是我爹,你死了我也會把你送到墳上去。”

  我爺呆一會,把筷子慢慢放在碗上邊,站起身子說:“莊裡死了四十多個人,你一家磕個頭,也就四十多個頭,這就累著你了是不是?累著你了是不是?”問著話,我爺也好像累著了,力氣用盡了,瞟了一眼娘,又把目光落在英子的臉上去,說:“英子,明兒天你去學校吧,爺給你補補語文課。你們老師再也不來了,我們今後都上語文課。”

  說完話,爺就起身出去了。

  出去了,爹沒出門送,娘也沒有送,爺就慢慢走掉了。弓著背,勾著頭,慢緩緩地走,象走了一天路的老山羊。

  說幾句丁莊吧。

  丁莊座落在從東京到溈縣的馬路南,莊裡統共有著三條街。東西一條街,南北兩條街。兩條街里一條是新街。要沒有那新街,丁莊的街就是規正的“十”字形,有了那新街,街形就成“土”字了。

  我爺從新街走出來,到二叔家裡悶悶坐一會,就回學校了。往莊南,一里半的路,那兒原來是一座關公廟,學校在那廟的偏房裡,關公就在正堂里。丁莊人想發財都到正堂去上香,上了幾十年,末了還是賣血掙了錢,也就扒了廟。不信關公了,信著賣血了。

  信著賣血了,也就蓋了這所新學校。

  蓋了新學校,爺爺也就常住學校了。

  十幾畝的地,在平原的曠野上,壘了紅磚花圍牆,在面東最上的地方蓋了兩層樓,樓窗上裝了大玻璃,門口寫了“一、一班”,“二、一班”,“五、一班”的木牌子,校院裡豎了一個籃球架,大門口的鐵門邊上掛了“丁莊小學”的木牌子,這也就是著學校了。學校里除了爺,還有數學和文體老師兩個人。兩個人都是年輕人,外莊人,一聽說丁莊有了熱病就不來教書了。

  再也不來了。

  死也不來了。

  學校里,就只剩著我爺一個了,守著學校的門窗、玻璃、桌椅和黑板,守著丁莊和平原上熱病滿地的苦日子。

  學校里,到現在都還有新磚新瓦的硫磺味。在這秋深的半夜間,硫磺味比莊裡的新街還要濃。爺爺每次一聞到學校新磚新瓦的硫磺味,他心裡的燥就會靜下來,就會想起許多的事。這時候,黃昏過去了,平原上的靜,川流不息的靜,把學校包圍著,像霧從學校漫了過去樣。爺坐在校園中間球架的底座上,仰頭望著天,讓秋夜的cháo氣從他臉上滑過去。他有些餓,去溈縣一天只吃了一頓飯。因為餓,心裡有些慌。因為慌,心裡便如繩子勒著樣。細繩子,每勒著疼一下,他的肩膀就跟著抖上一陣兒。

  這一抖,他就又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天的事,像糙綠樹發樣鋪展到了爺面前;明明白白著,像月光一樣鋪在他的面前了。

  爺便看見了那年春天的事,明明白白著。

  颳了風,樹葉擺呀擺,肩靠肩地擺。這一擺,那年的春天就來了。縣裡的教育局長也來了,領了兩個縣幹部,來莊上動員賣血的事。是仲春,莊裡屯著很多春天的暖和慡,街上的清香撲鼻子。教育局長就在這香里,去找了村長李三仁,說了上邊要組織百姓大賣血的事。

  李三仁便驚著張大了嘴,說:“天呀,你讓賣血呀!”

  張大了嘴:“老天爺,讓百姓賣血呀!”

  李三仁不去開會動員丁莊人,三天後教育局長又來了,又讓他組織丁莊去賣血,他便不說話,只蹲在地上抽著煙。

  又半月,教育局長又來了,找著李三仁,不再動員他去組織丁莊賣血的事。不再動員他,卻把他的村長給撤了。

  把他當了四十年的村長給撤了。

  開會宣布一下就撤了。

  撤了後,李三仁還是張大著嘴,半天沒有說出話。就在那會上,教育局長親自動員丁莊賣血了,他在莊民會上說了很多話。說了前,說了後,說了發展血漿經濟,力圖民富國強的話,最後在那會上盯著莊民們喚:“我說的你們聽見沒?算我求了你們丁莊人,求你們說句話,不能我在這講了大半天,你們的耳朵都忘在家裡床上啦!”

  他喚著,嚇飛的雞,離開會場老遠咕咕咕地叫。驚嚇了的狗,從主人身邊站起來,對著局長汪汪地怒。狗的怒,又把主人嚇壞了,照著狗的肚上猛一腳,罵:“叫!叫!誰你都敢叫,誰你都敢叫呀!”

  末了後,那狗嘰嘰地叫著跑走了。

  末了後,教育局長把手裡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泄氣地坐下來。坐一會他就去學校找著我爺了。

  在學校,我爺不是老師。可我爺算老師。最老的老師了。小時候,他能念《三字經》,會背《百家姓》,還能計算《萬年曆》上的生辰和八字。解放後,上邊要求莊莊要有掃盲班,丁莊就在莊南關帝廟中辦了小學校,我爺就去關帝廟裡當先生,先教學生們去讀《百家姓》,後教學生們在地上用木棍學寫《三字經》,再後來,上邊派來了專門教書的先生了,就把柳莊、黃水、李二莊的學生都集中到丁莊的關帝廟,由那老師開始去教“上中下,左中右”,和“我們的國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是北京”,還有“一行大雁往南飛”。我爺不再教書後,就在學校打著雜。敲著鍾。管廟裡的東西不讓別人偷。

  這一管,就是幾十年,老師的報酬是工資,我爺的報酬是廁所里的屎和尿。那屎那尿都歸著我爺家裡種的地,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過了幾十年,莊裡都把我爺當成老師了,學校發工資不把我爺當成老師看,可缺著老師了,要有人頂缺上課了,也都把我爺當成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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