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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子夫臉色微微一變,忽然將手按在自己胸口,似有些難過,一葦此時提醒我:“你看她手背。”

  女人的手背,是完全無法隱藏蒼老的部分,任何完美妝容,都掩蓋不住那處苦苦起伏的青筋,越來越難以承擔日常輸送血液的任務。

  此時莊子夫按在胸口的手,正在發生極細微的變化,一個分子一個分子墮落著,自光滑到粗糙,倘若不刻意去看,簡直無法察覺。

  她須臾低聲說:“沒有,老爺子心臟病發作,去得很快,來不及。”

  勝傑點點頭,還是不喝,沉默許久,才痛苦的說:“他下半輩子有你陪著,應當是很開心的。”

  莊子夫眉頭緊緊皺住,似有極大不適,手指在胸口越抓越緊,喉嚨間嘶嘶作響,勉強說:“是的……”

  猛然提高聲音,銳聲說:“喝了那湯。”

  勝傑吃了一驚,身不由己把那碗湊到嘴邊,我急得跳腳,對一葦喊:“看看,看看,你真讓他喝啊。”

  一葦嘴角泛出神秘微笑,抬手按住我的肩膀,意思是稍安勿躁,我們兩個就眼睜睜的,看著那碗摻了整瓶長情水的湯,咕嘟咕嘟下了勝傑的喉嚨。

  一碗湯喝畢,莊子夫立刻出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臉上露出溫柔的微笑,滿懷期待望著勝傑,我相信只要後者輕輕一招手,她就會像片廢紙一樣,越過塵土與桌椅,輕盈的飛翔起來。

  我閉上眼睛,不忍看這人倫扭曲的一幕,老頭你屍骨未寒,兒子已經和老婆勾搭上了,這都是什麼世道啊。但意料中男女情熱的響動並未隨之而來,倒是忽然門框當一聲響,我忍不住張開眼睛,看到廳堂中只剩莊子夫一人,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愣愣看著門外。

  勝傑呢。

  一葦對我一抬眼:“走了。”

  我差點要結巴起來:“走?走了?”

  趕緊看,那隻盛湯的碗還放在邊上呢,不是喝了長情水嗎,此時此刻,應該上演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羨鴛鴦不羨神仙的戲分了,怎麼就孔雀東南飛呢。

  一葦始終保持冷靜,就算面對八卦也不失優雅:“長情水是長情水,不過。”

  她停下來,沉思默想一刻,忽然嘆了口氣:“縱法術通天,什麼神奇物事,前提也要真的有情才是。”

  眼光轉回莊子夫身上,她對眼前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沒有接受的心理準備,美麗的眼睛直愣愣望住門,身體輕輕顫抖。

  然後,時光在她周圍倒抽了一口涼氣,開始以無法想像的速度流逝。

  如果說上帝曾經給過她一面鍾,指針幾乎凝固不動,那麼,儲存的歲月終於泄洪。

  活脫脫的一場惡夢,莊子夫絕世姿容,如花美貌,在我眼皮底下,化身為一顆一顆沙礫堆積成的堡壘,當強風吹過,紛紛崩塌,枯萎,成木成石,成泥土淤泥。

  我嚇得說不出話,一直到莊子夫化為一具白骨,之後連白骨也成為灰燼,連灰燼連消逝為虛無,我的嘴都沒能成功合上,口水滴滴答答落下來,連我鞋子都打濕。

  一葦對我動了惻隱之心,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好了好了,沒見過世面的,把嘴合上行不行。”行,不過,我一合上就怪叫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無論西洋中土,凡煙視媚行,以勾引男子神魂顛倒為最大嗜好的女子,我們都送尊稱狐狸精,這方面的專業者,天敵乃是人老色衰,到一定時候只好轉行做教練,而業餘人士的生存環境還要艱苦得多,不敗露則已,一不小心就被浸豬籠,如此加冕儀式非常人所願承受,因此中國兩千年,有頭有臉的狐狸精,還真沒出幾個。世易時移,人心不古,如今怪了,放眼望去,坊間滿坑滿谷的雜誌,本本苦口婆心,循循善誘,誓把一切女性培養成花狐狸,啊啊啊……

  從莊子夫家裡走出來,一葦鬼扯出上述內容,為了表示心情沉重,對社會道德現狀不滿,還啊啊啊幾句,我一拍大腿:“原來莊子夫是狐狸精。”

  結果她四周張望了一下:“誰說的。”

  不是?不是你引經據典這半天,順便說一句,你剛才那段感嘆充滿了價值觀與現狀的落差感,顯然是因為欲求不滿引起的,看你樣子雖然比誰都妖精,不過好久沒男人了吧。

  本以為一葦會氣到發暈十三章,說不定一個太陽神掌把我擊斃,結果她居然抬眼看天,臉上閃現一絲紅暈,悠悠出神半天才嘆口氣---酸得我差點要拔牙致敬,趕緊嚷嚷出來:“有什麼心事趕緊說,我免費聽了,別嘆氣,別嘆氣……”

  她白我一眼:“滾,你那半瓶水,我才看不起。”

  看不起就看不起,如此待遇經年,我早就已經習慣。繼續說吧,莊子夫到底怎麼了。

  莊子夫不是狐狸精,狐狸精是她徒子徒孫十八代,她是世上於色誘異性一途能力最出神入化的生物,名字很奇異,叫做塞壬之繆斯。

  一葦微喟著兀自搖頭:“這一隻辭世之後,下一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來。”

  塞壬之繆斯,其貌絕美,風華無雙,不進尋常飲食,唯一以人類純淨愛情為滋補根本,養顏駐容,只需愛足情熱,永保青春不老。倘若愛斷情絕,不能及時補充,便會極速老去,化為灰塵。

  我自作聰明:“因此她要長情水,要了一瓶又一瓶,使人對她熱愛,有生之年不渝?”

  一葦點頭,又搖頭,她冰石般質地的臉上,終於露出真正傷感的神情:“不,她沒有要了又要。”

  在過去數百年中,塞壬之繆斯,總是很容易就會遇到愛她的人。

  那時候時間緩慢,空氣潔淨,一點丁香結出半世懷念,詩酒在舊事回波里悵然生香,一夕之歡已經足夠滋養整段生命,被回憶和文字催得極醇,極鮮活,流傳到後世,激出千年之後的為伊淚落。

  塞壬之繆斯並非邪惡,她不過一心要人愛,倘若那愛光明純潔,她便廝守在側,歲月靜好,偕老,只是她從不白頭,在愛之後,要尋找新的愛。

  倘若你我可以長生,世間誰不如此?

  她並無罪過,我便生惻隱,忍不住微怨一葦:“那你為什麼不給她長情水,那個男孩子也不錯,給他們在一起好了。”

  一葦神色哀傷,令我看了驚動,她靜默許久,輕輕說:“我給的正是長情水。”

  轉過眼去回望莊子夫所消失的那棟房子,搖搖頭,接著說:“但男孩子所有的並非愛情,而是貪慾。”

  對繼母的美色,以及父親留在她名下的偌大家產,垂涎已久,心心念念。

  長情水,能凝固和滋養,一個人心中萌發的愛情,使之濃厚,堅定,如磐石之無轉移,如清泉之無雜質。

  它唯一的副作用是,倘飲用者心中,無所愛,惟有欲,它便會幹脆把那人變成一個徹底的情感無能者。因此勝傑無所掛念,掉頭而去。

  也不是壞人,不過是凡人。

  DEAD INSIDE。

  說來動魄驚心。但,我每天在街上走過,紅男綠女逡巡,來來去去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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