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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楠停下來長嘆一聲說:“可是愛情要求徹底的、絕對的占有。那位小姐不容許我依戀妻子兒女,一氣而離開了我。”他傷心地沉默了一會兒,帶幾分哽咽說:“我不死心,還只顧追尋。我覺得妻子兒子跑不了是我的,可是她——她跑了,我就永遠失去了她。”他竭力抑制了悲痛說:他雖然已經答應了本社的邀請,還賴在上誨,等待那位小姐的消息。他想,即使為此失去這裡的好工作,他賣花生過日子也心甘情願。他直到絕望了、心死了才來北京的。

  他接著講本社成立大會上首長的講話對他有多大的鼓舞。他向來只知道“手中一支筆,萬事個求人”;他的筆可以用來“筆耕”,養家活口。這回他第一次意識到手中一支筆可以為人民服務,而一支筆的功用又是多麼重大。他仿佛一支蠟燭點上了火,心裡亮堂了,也照明了自己的前途。從此他認真學習,力求進步,把過去的傷心事深深埋藏在遺忘中,認為過去好比死了,埋了,從此就完了。

  “可是痛瘡儘管埋得深,不挖掉不行。我的進步,不是包袱,而是痛瘡上結的蓋子。底下還有膿血呢,表面上結了蓋子也不會長出新肉來;而蓋子卻碰不得,輕輕一碰就會痛到心裡去。比如同志們啟發我,問我什麼時候到社的,我立即觸動往事,立即支吾掩蓋。我愛人對我說:”你不是想出國嗎?“我不敢承認,只想設法抵賴。我不願揭開蓋子,我怕痛。我只在同志們的幫助下才忍痛揭蓋於。”他揭下瘡上的蓋子,才認識到“兩全的辦法”是自欺欺人。他一方面欺騙了痴心要嫁他的小姐,一方面對不住忠實的妻子,他摳挖著膿血模糊的爛瘡,看到腐朽的本質。他只為迷戀著那位小姐,給牽著鼻子走,做了反動政客的走狗——不僅走狗,還甘心當洋奴,不惜逃離祖國,只求當洋官,當時還覺得頂理想。

  余楠像一名化驗師,從自己的膿血中化驗出種種病菌和毒素,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個人主義思想呀,自高自大呀,貪圖名利呀,追求安逸和享受呀,封建家長作風呀等等,應有盡有。他分別裝入試管,貼上標籤。(遺失姚宓稿子的事,因為沒人提出,這種小事他已忘了。如果有人提出,他就說忘了,或者竟可以怪在宛英身上,歸在“家長作風”項下。)

  他這番檢討正是丁寶桂所謂“越臭越香”、“越丑越美”的那種。群眾提了些問題,他不假思索,很坦率在一一回答。大家承認他挖得很深很透,把問題都暴露無遺,他的檢討終於也通過了。

  余楠覺得自己像一塊經烈火燒煉的黃金,雜質都已練淨,通體金光燦燦,只是還沒有凝冷,渾身還覺得軟,軟得腳也抬不起,頭也抬不起。

  第十一章彥成回家後慨嘆說:“戀愛還有實用呢!傾吐內心深處的痴情,就是把心都掏出來了。”麗琳說:“你有他的勇氣嗎?你不肯暴露呢!”“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靈魂;也不信一經暴露,醜惡就會消滅。”“可是,不暴露是不肯放棄。”麗琳並不讚許余楠,可是覺得彥成的問題顯然更大。

  彥成看著麗琳,詫異說:“難道你要我學余楠那樣賣爛瘡嗎?”“我當然不要你像他那樣。可是我直在發愁。我怕你弄得不好,比他還臭。”彥成不答理。

  麗琳緊追著說:“你自己放心嗎?我看你這些時候一直心事重重的,瞞不過我呀。”“麗琳,說給你聽不懂。我只為愛國,所以愛黨,因為共產黨救了中國。我不懂什麼馬列主義。可是余楠懂個什麼?他倒是馬列主義的權威麼?都是些什麼權威呀!”麗琳說:“彥成,你少胡說。”彥成嘆了一口氣:“我對誰去胡說呢?”麗琳只叫他少發牢騷,多想想自己的問題。

  偏偏群眾好像忘了許彥成還沒做檢討。施妮娜和江滔滔土改回來,爭先要報告下鄉土改的心得體會。余楠的檢討會他們倆都趕來參加了。兩人面目黧黑,都穿一身灰布制服,擠坐在一個角落裡,各拿著筆記本做記錄,好像是準備洗澡。

  范凡很重視她們的收穫。施妮娜講她出身官僚地主家庭,自以為她家是開明地主,對農民有恩有惠。這次下鄉,紮根在貧農家,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控訴會上聽到他們的控訴,真是驚心動魄。她開始從感性上認識到地主階級的醜惡本質。她好比親自經歷了貧雇衣祖祖輩輩的悲慘遭遇。她舉出一個個細節,證實自己怎樣一寸一分地轉移立場觀點,不知不覺地走入無產階級的行列。江滔滔講她出身於小資產階級,學生時代就嚮往革命,十七歲曾跟她表哥一同出走,打算逃往革命根據地去,可是沒上火車就給家裡人抓回去。她只有一顆要求革命的心,而沒有鬥爭的經驗,雖然是燃燒的心,卻是空虛的,蒼白的,抽象的;這次參加土改,比“南下工作”收穫更大。她自從投入火熱的實際鬥爭,她這顆為革命而跳躍的心才有血有肉了。可見一個作家如果沒有生活,沒有鬥爭,就不可能為人民寫作。她熱情洋溢,講得比施妮娜長。主席認為她們都收穫豐富。她們好像都已經脫胎換骨,不用再洗什麼澡。大約她們還是在很小的澡盆里洗了洗,只是沒有為她們開像樣的檢討會。

  朱千里在她們報告會的末尾哭喪看臉站起來,檢討自己不該和群眾對抗,他已經知罪認錯。幫助的小組曾到人事處查究他的檔案,他的確沒有自稱博士。據他出國和回國的年月推算,他在法國有五六年。他也沒當漢奸,只不過在偽大學教教書,他檢討里說的多半是實話,只是加了些油醬。他們告誡朱千里別再誇張,也不要即興亂說,只照著稿子一句句念。他的檢查也通過了。他承認自己是個又想混飯吃,又想向上爬的知識分子,決心要痛改前非,力求進步,為人民服務。

  彥成這天開完會吃晚飯的時候,忽然對麗琳說:“明天就是我了。”“你怎麼?”“我做檢討呀。”“叫你做的?”“當然。”彥成沒事人和一般。

  麗琳忙問是誰叫他做檢討。

  “我不認識他。他對我說:”明天就是你了。“”“這麼匆忙!他說了什麼時候來和你談話嗎?”“他只說:”明天就是你了。“”“態度友好不友好呢?”“沒看見什麼態度。”彥成滿不在乎。

  麗琳晚飯都沒好生吃。她怕李媽吃罷晚飯就封火,叫她先沏上點兒茶頭,等晚飯後有人來和彥成談他的檢討,可是誰也沒來。麗琳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直到臨睡,還遲遲疑疑地問彥成:“你沒弄錯吧?是叫你做檢討?”彥成肯定沒弄錯。麗琳就像媽媽管兒子複習功課那樣,定要彥成把他要檢討的問題對她說一遍。

  彥成不耐煩他說:“進步包袱:我在舊社會不過是個學生,在國外半工半讀,仍然是學生,還不到三十歲。什麼”老先生“!”“你怎麼自我批判呢?”“我受的資產階級影響特別深啊。事事和新社會不合拍。不愛學習,不愛發言,覺得發言都是廢話。”麗琳糾正他說:“該檢討自己背了進步包袱,有優越感,不好好學習等等。”彥成接下說:“自命清高,以為和別人不同,不求名,不求利。其實我和別人都一樣,程度不同而已。”麗琳說:“別扯上別人,只批判你自己。”彥成故意說:“不肯做應聲蟲,不肯拍馬屁,不肯說假話。”麗琳認真著急說:“胡鬧!除了你,別人都是說假話嗎?”“你當我幾歲的娃娃呀!你不用管我,別以為我不肯改造思想。我認為知識分子應當帶頭改造自我。知識分子不改造思想,中國就沒有希望。我只是不贊成說空話。為人好,只是作風好,不算什麼;發言好,才是表現好,重在表現。我不服氣的就在這點。”麗琳冷冷地看著他說:“你是為人好?”彥成說:“我已經借自己的同夥做鏡子,照見自己並不比他們美。我也借群眾的眼睛來看自己,我確是夠丑的。個人主義,自由散漫,追求精神享受,躲在象牙的塔里不問政治,埋頭業務不守紀律……”“就這麼亂七八糟的一大串嗎?”麗琳實在覺得她不能不管。她怕彥成的檢討和余楠第一次檢討一樣,半中間給群眾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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