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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七年秋天,我九歲,我們襯子破好了,就是水漲上來了。屋裡進水了 。大舅家也進水了。大舅帶了我媽媽一家三口,還有許多人家,都帶些鋪的、蓋的、吃的,住到附近山上去 。可是山裡有狼,有一家小孩夜裡給狼吃了,只吃剩一隻腳,腳上還穿著虎頭鞋呢 。大家忙又往別處逃。大舅勸我媽回材,因為爹做校長的小學在村子北邊兩里地外,地高沒水 。大舅就和我爹說好,讓我家三口住在食堂旁邊堆雜物的小屋裡,自己開伙。我們就揀些食堂的剩菜剩飯過日子。吃食堂得交伙食費 。

  我看見學生上課,真羨慕 。我姐認丁子做媽,也叫她“媽媽”,我說她不要臉,吃了媽的奶長大的,肯認丁子做媽!可是她就一直上學啊!她小學都畢業了。我直想在課堂里坐坐,也過過癮。可我就是上不了學 。我對媽說=“你讓我爹的戰友帶走。我進了城,也上小學了。”媽說:“秀秀呀,你記著,女人的命只有芥於大,你進了城,准死了,還能活到今天嗎?”

  我有個叔伯哥哥叫牛仔子,爹很喜歡他,他專會拍馬屁,常來我家幫忙,他在學校里工作 。一次,食堂蒸了包子。我從沒見過包子。牛仔子站在籠屜前吃包子呢。我挨著牆,一步一步往前蹭,想看一眼。吃不到嘴,能看上一眼也解饞啊。這牛仔子真渾。他舉著個包子對我揚揚,笑嘻嘻地說:“你也想吃嗎。哼!”他把包子自己吃了 。我氣得回身就跑。媽說 :“你站著等,爹會給你吃 。”我說:“媽呀,我從來不敢看爹一眼 。路上碰見,我趕忙拐彎跑了 ;要是沒處拐彎兒,就轉身往回里跑。”我恨他。我長大了問媽恨不恨爹,媽嘆口氣說:“他到底是你們的爹呀。”她不恨 。

  餓死人的時候我十歲了。我看見許多人天黑了到田裡偷穀子。我就揀了媽沒用的方枕頭套跟在後面。

  我人小,走在回里正好誰也看不見我。我就跟著偷。有的幹部把袖管縫上,兩袖管裝得滿滿的。我等他們轉背,就從他們袖管里大把大把抓了穀子裝在枕套旦,裝滿了,我抱不動,拖著回家。我找一塊平平的大石頭,又找一塊小石頭。把穀子一把一把磨,磨去了殼兒,我媽煮成薄湯湯的粥。那時候,誰家煙筒里都不准冒煙的 。我家煙筒朝荒地開,叉開得低,夜裡冒點兒煙沒人看見。爹也還照顧我們,每天叫姐帶一兩塊干餅子回來。我姐逼我偷,我不偷她不給吃餅。可是我一天不磨穀子,一家人就沒粥吃。媽媽把稀的倒給自己和我,稠的留給弟弟。有一次很危險,我拖著一枕套穀子回家,碰上巡邏隊了。我就趴在枕套上,假裝摔倒的。巡邏隊誰也沒看我一眼 。他們准以為我是餓死的孩子,誰也沒踢我,也沒踩我。我二舅是餓死的。他家還有一隻自己會找食的雞。二舅想吃口雞湯,二舅媽捨不得宰,二舅就餓死了。

  我也賺工分 。可是姐老欺負我。抬水車,她叫我抬重的一頭。她抬輕的一頭。我十三歲,弟弟十一歲,給人家放牛,一年八十工分。家裡沒勞動力,有人做媒讓我姐姐招親,招了一個剌頭的。剃頭很賺錢。他不是我們村上人。這剃頭的長相不錯。我姐願意了 “他是招親。倒插門,幫我家幹活兒的,不用彩禮。可是招親才一年,我姐就和他雙雙逃走了 。我媽四十七歲得了浮腫病,不能勞動了 。那年我十四歲,只是最低的一等工,工分是八分五 。我拾雞屎,也能掙工分,養了雞賣蛋,也能掙錢。我家大門口有棵梳子樹,棍子花開,又肥又大,我每天一消早采了花,擺渡過河到集市上去賣 。我寧可少掙錢。只求賣得快,一分錢一朵。賣完就回家賺工分。

  圩埂的西邊有個菱塘。長的是野菱,結得很多 。菱塘不大,可是有幾處很深。我看見近岸的菱已經給人采了 。我悄悄地一個人去,想多采些,也可以賣錢 。我頂了個木頭的洗澡盆去采菱。盆不大,可我個兒小,也管用了 。我采了很多菱,都堆在盆里,一面用手划水,一麗采。那年秋老虎,天氣悶熱,忽然一陣輕風,天上吹來一片黑雲。黑雲帶來了大風大雨。風是橫的,雨是斜的,雨點於好大哨,我盆里全是水了。我正想攏岸,忽然陣狂風把我連澡盆兒刮翻。幸虧澡盆反扣在水面上,沒沉下去 。我一手把住澡盆的邊,一手揪著水面的菱葉往岸邊去。我要是掉進菱塘,野菱的枝枝葉葉都結成一片,掉進去就出不來了 。前兩年有個和我玩的小五,掉入菱搪淹死了 。我想這回是小五來找我了吧。虧得我沒有沉下去,大風只往岸邊吹,我一會兒就傍岸了。我從水裡爬出來,就像個落水鬼 。采了許多菱全翻掉了,頂著個澡盆水淋淋地回家 。我媽知道我是去采菱的。她正傻坐著發愣,看見我回去,放了心說 :“回來了!我怕你回不來了呢。”我媽就是這麼個“木奶奶” 。她就不出來找找我,或想辦法糟幫我,只會傻坐著呆呆地發愣 。

  我跟著送公糧的挑著公糧上好埂 。我看他們都穿草鞋。我也學著自己編草鞋。先編一個鼻子,從鼻子編上鞋底,再編禪兒,穿上走路輕快 。我自己做一條小扁擔,天天跟著大人上好埂送公糧。可是年終結帳,我家虧欠很多工分 。我才十四歲,一家三口靠我一人勞動,哪行啊!我站在公社的門口嗚嗚地哭 。旁人看不過,都說。該叫我姐分攤。他們就派我姐分攤了 。過了三兩年,我養豬掙了錢,我姐還逼著把我借的錢照數還清,一分也不讓 。

  公社有了文工團,唱黃梅戲也賺工分 。我學得快。學戲又認了字 。我嗓子好,扮相好,身段也好,盡演主角。頭一次上台,看見眼前一片黑壓壓的人,心上有點怯怯的。台下幾聲喝彩,倒讓我壯了膽。以後我上台,先向台下掃一眼,下面就一聲聲喝彩 。我唱紅了 。下戲只聽大家紛紛說 :“這不是鄧家那呆子嗎。倒沒餓死!真是女大十八變!”有人說我一雙大眼睛像我爹,我爹大眼睛,很俊,可是我不願意像我爹。我媽從沒看過我演戲。不過唱戲的工分離。這段時候我家日子好過了。

  接下就是一九六六年的文化大革命了。我爹成了黑幫,那個牛仔子是爹的親信。他要劃清界線,說了我爹許多不知什麼話。那丁子是早有婆婆家的。花花紅轎抬到她家門口,她逃出去打游擊了。這是我爹一份大罪,公憤不小。我爹給活活的打死了。丁子剛生了另一個女兒,也挨鬥了,可她只挨斗 。

  我們不唱黃梅戲。唱樣板戲了。我還做主角。我已經識了不少字。我抄唱段,也學會了寫字。可是我媽上心事,媽媽說:“你爹走了,我也不用再為他操心了。只是你,唱戲的死了要做流離鬼。“什麼是流離鬼,我也不知道。我叫媽媽放心,我只是要掙錢養家。只要能掙工分,就不唱戲。媽說,給你找個人家,你好好地嫁了人,媽也好放心。我說,好,你找個好人,我就嫁人,不唱戲。

  那年冬天,我和一夥女伴兒同在曬太陽,各自端著一碗飯,邊吃邊說笑 。忽聽得雙響爆仗。大家說:誰家娶親呢,看看去戶一看,不是別家,就是我家。我進門,看見大舅和一個客人刷走。原來媽媽給我定了親。姓李,住大舅那邊村上,大舅做的媒,說這李家就是家裡窮些,沒公沒婆,這人專幫人家幹活,頂忠厚,高高大大,生得壯實,人也喜相,媽媽看了很中意,定親的彩禮沒幾件,都在桌上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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