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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問鍾書:“你得罪過葉先生嗎?”他細細思索,斬絕地說:“我沒有。”他對幾位恩師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

  可是鍾書“辭職別就”———到藍田去做系主任,確實得罪了葉先生。葉先生到上海遇見袁同禮,葉先生說:“錢鍾書這麼個驕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國友人胡志德向葉先生問及錢鍾書,葉先生說:“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後來又說:“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葉先生顯然對錢鍾書有氣。但他生錢鍾書的氣,完全在情理之中。鍾書放棄清華而跳槽到師院去當系主任,會使葉先生誤以為鍾書驕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

  我根據清華大學存檔的書信,寫過一篇《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這裡寫的實情更加親切,也更能說明鍾書信上的“難言之隱”。

  鍾書離上海赴藍田時,我對他說,你這次生日,大約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裡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鍾書半路上做詩《耒陽曉發是餘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記錯了,我原先的估計也錯了。他的生日,無論按陽曆或陰曆,都在到達藍田之後。“耒陽曉發”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鍾書一路上“萬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達師院。他不過是聽從嚴命。其實,“嚴命”的骨子裡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愛的父親。他是傳統家長,照例總擺出一副嚴父的架式訓斥兒子。這回他已和兒子闊別三年,鍾書雖曾由昆明趕回上海親送爹爹上船,只匆匆見得幾面。他該是想和兒子親近一番,要把他留在身邊。“侍奉”云云只是說說而已,因為他的學生兼助手吳忠匡一直侍奉著他。吳忠匡平時睡在老師後房,侍奉得很周到。爹爹不是沒人侍奉。

  爹爹最寵的不是鍾書。而是最小的兒子。無錫鄉諺“天下爺娘護小兒”。鍾書是長子;對長子,往往責望多於寵愛。鍾書自小和嗣父最親。嗣父他稱伯伯。伯伯好比是他的慈母而爹爹是他的嚴父。鍾書虛歲十一,伯伯就去世了。我婆婆一輩子謹慎,從不任情,長子既已嗣出,她決不敢攔出來當慈母。奶媽(“痴姆媽”)只把“大阿官”帶了一年多就帶鍾書的二弟和三弟,她雖然最疼大阿官,她究竟只是一個“痴姆媽”。作嗣母的,對孩子只能疼,不能管,而孩子也不會和她親。鍾書自小缺少一位慈母,這對於他的性情和習慣都深有影響。

  鍾書到了藍田,經常親自為爹爹燉雞,他在國外學會了這一手。有同事在我公公前誇他兒子孝順。我公公說:“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志。”那位先生說:“我倒寧願口體之養。”可是爹爹總責怪兒子不能“養志”。鍾書寫信把這話告訴我,想必是心上委屈。

  爹爹是頭等大好人,但是他對人情世故遠不如小叔叔精明練達。他對眼皮下的事都完全隔膜。例如他好吹詡“兒子都不抽香菸”。不抽菸的只鍾書一個,鍾書的兩個弟弟都抽。他們見了父親就把手裡的菸捲往衣袋裡藏,衣服都燒出窟窿來。爹爹全不知曉。

  他關心國是,卻又天真得不識時務。他為國民黨人辦的刊物寫文章,談《孫子兵法》,指出蔣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澤東懂得孫子兵法,所以蔣介石敵不過毛澤東。他寫好了文章,命吳忠匡掛號付郵。

  吳忠匡覺得“老夫子”的文章會闖禍,急忙找“小夫子”商量。鍾書不敢諍諫,諍諫只會激起反作用。他和吳忠匡就把文章里臧否人物的都刪掉,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照登了。爹爹發現文章刪節得所余無幾,不大高興,可是他以為是編輯刪的,也就沒什麼說的。

  鍾書和我不在一處生活的時候,給我寫信很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的日記,所以,他那邊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六)

  這次鍾書到藍田去,圓圓並未發呆。假期中他們倆雖然每晚一起玩,“貓鼠共跳踉”,圓圓好像已經忘了渡船上漸去漸遠漸漸消失的爸爸。鍾書雖然一路上想念女兒,女兒好像還不懂得想念。

  她已經會自己爬樓梯上四樓了。四樓上的三姨和我們很親,我們經常上樓看望她。表姐的女兒每天上四樓讀書。她比圓圓大兩歲,讀上下兩冊《看圖識字》。三姨屋裡有一隻小桌子,兩隻小椅子。兩個孩子在桌子兩對面坐著,一個讀,一個旁聽。那座樓梯很寬,也平坦。圓圓一會兒上樓到三姨婆家去旁聽小表姐讀書,一會兒下樓和外公做伴。

  我看圓圓這麼羨慕《看圖識字》,就也為她買了兩冊。那天我晚飯前回家,大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在笑,叫我“快來看圓圓頭念書”。她們把我為圓圓買的新書給圓圓念。圓圓立即把書倒過來,從頭念到底,一字不錯。她們最初以為圓圓是聽熟了背的。後來大妹妹忽然明白了,圓圓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對面旁聽,她認的全是顛倒的字。那時圓圓整兩歲半。我爸爸不贊成太小的孩子識字,她識了顛倒的字,慢慢地自會忘記。可是大姐姐認為應當糾正,特地買了一匣方塊字教她。

  12我抱著圓圓出門,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對我說:“娘,五號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這個我知道。但是圓圓怎會知道呢?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還小,才三歲,不會解釋,只會使勁點頭說:“是的。是的。”幾十年後,我舊事重提,問她怎麼知道五號里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說:“我看見她攙著個女兒在弄堂口往裡走。”

  圓圓觀察細微,她歸納的結論往往是意想不到的正確。“精赤人人”確有個女兒,但是我從未見過她帶著女兒。鍾書喜歡“格物致知”。從前我們一同“探險”的時候,他常發揮“格物致知”的本領而有所發現。圓圓搬個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細細端詳,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認出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帶個女兒的人。我爸爸常說,圓圓頭一雙眼睛,什麼都看見。但是她在錢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好像什麼都不懂似的。

  一九四○年秋杪,我弟弟在維也納醫科大學學成回國,圓圓又多了一個寵愛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裡。

  鍾書暑假前來信說,他暑假將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說,一年後和鍾書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後並不想回上海。鍾書是和徐燕謀先生結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藍田。

  我知道弟弟即將回家,鍾書不能再在來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得一間房。圓圓將隨媽媽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邊的圓圓說:“搬出去,沒有外公疼了。”圓圓聽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熱淚,把外公麻紗褲的膝蓋全浸透在熱淚里。當時我不在場,據大姐姐說,不易落淚的爸爸,給圓圓頭哭得也落淚了。鍾書回家不成,我們搬出去住了一個月,就退了房子,重返來德坊。我們母女在我爸爸身邊又過了一年。我已記不清“精赤人人”到來德坊,是在我們搬出之前,還是搬回以後。大概是搬回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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