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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兆,你在哪兒?你回來!我要你回來,我要你回來……”

  她哀泣而言。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寶貝兒,別哭,別哭嘛!糟糕,我的手機快沒電了,我要抓緊時間再跟你快說幾句話。聽著——如果真有來世,我祈禱上蒼使我托生為另一類男人。有體育運動員的身材,但是絕不成為體育明星。有演員的堂堂相貌,但是絕不到文藝圈去發展。有一等的智商,但是絕不經商。有豐富的想像力,但是絕不當作家。我要當一位中學校長。農村普通中學的校長。我祈禱上蒼使你成為那一所中學的女老師,教語文。而且,我們相愛了……”

  她不再能聽得到他的話了。

  可是他還在說著:“人人羨慕我們,誇我們是一對金童玉女式的結合。我呢,不會像今世這樣,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配不上你了……”

  她再拿著電話已經毫無意義了,不得不放下了。

  “你給我回來!……”

  她忽然雙手握拳,同時擂床、擂枕。轉瞬後,放聲大哭……

  王啟兆站起身,一步跨過鐵刺滾網時,由於腿短,褲子被刮破了一個大口子。

  他罵道:“他媽的!”

  他站在冰窟窿前,將握在手中的手機揣入羽絨服的內兜里,還將兜口的拉鏈拉上了。好像在他即將前往的另一個世界裡,有給手機充電的地方。而只要有手機,仍能隨時與鄭嵐進行聯繫。

  現在,他覺得自己終於是有一個明確的地方可去了。

  他坐下了,首先將雙腿探入冰窟窿里。還沒凍結實的冰,如同鏡子一般被他踏碎了。

  冷!……

  一股冰冷鑽透了他的腳踝,泛向心間,使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大哆嗦。

  他想要立刻將雙腿縮上來,卻又咬咬牙堅持住了。如同一個正預備舒舒服服地泡澡的人堅持住了太燙的水溫的考驗。

  接著他雙手撐住冰面,連身子也滑入冰窟了。

  然而他的雙手卻抗拒他的心念不懈勁兒。

  結果他就不能沉沒下去。

  生命本身還不情願自行了斷。

  他感覺到了湍急的水流將他的下半身沖斜了。

  “一、二、三!……”

  他自己為自己喊著口號,雙手同時朝上一舉——像投降。

  沒有支撐之力了,人卻還是沉沒不下去。

  羽絨服的浮力在起作用。

  冰冷的江水已將他的褲子浸透了,他上下兩排牙齒開始互相磕碰。

  他冷得實在受不了,不得已從冰窟中爬了上來。

  而一爬到冰上,更覺冷了。濕衣服很快就和冰面凍結在一起了。

  他有點兒一籌莫展了。

  他沒有想到他決心要去的地方還挺不容易去的。

  要達到目的那就只有不怕麻煩。

  又掙扎著站立起來,又一次跨過鐵刺滾網,跑向岸邊。他的一隻鞋已掉在江里了。等他從岸邊搬起一塊大石頭來,另一隻濕鞋也不知粘住在哪一步冰面上了。襪子自然也是濕的,被冰面一次次往下撕扯著。

  再回到冰窟前的他,已是一個赤腳之人了。

  他怕羽絨服妨礙他一舉成功,就將羽絨服脫下來了。可又不願他的羽絨服被誰發現,尋思了一下,用羽絨服包住了那塊大石頭……

  “一、二、三……”

  他旱地拔蔥般雙腳一蹦,抱著大石頭垂直跳入了冰窟……

  他終於成功。

  他剛一沉沒,石頭便從懷中失落了。

  湍急的江水,一下子將他的身體衝出了十幾米遠。

  冷徹骨髓。

  一片漆黑。

  冰冷的江水咕嘟咕嘟直往他無法閉上的口腔里灌。

  他後悔了。

  但是晚了。

  他小時候是會幾下子“狗刨”的。

  生命本身不甘心就如此這般地結束自己。

  但是“狗刨”已無濟於事了。

  他的身體一次次隨著手腳不停止的亂蹬亂劃而向上升浮,他的頭卻一次次被冰層撞暈。

  封嚴了大江的一米多厚的冰層,絕對地不可能是他的頭所能撞破的……

  冷徹骨髓。

  一片漆黑。

  生命無處逃生……

  一根細長的日光燈管,裡邊塞滿碎冰,外邊用墨汁通體刷得漆黑,然後放在一個避暖的角落,任裡邊的冰慢慢地融化……

  報廢的日光燈管里的碎冰終於化成了一管冰冷冰冷的水,混雜著尚未完全融化的冰碴……

  然後一隻還沒長出來毛的老鼠崽子也被塞入了日光燈管里……

  日光燈管被用黃泥封住了口;它被拿在一雙手中,一雙孩子的手中,像演孫悟空的兒童演員拿著“金箍棒”,旋得如輪般飛轉……

  那孩子就是小時候的王啟兆。

  但是現在他成了那一隻老鼠崽子……

  在他徒勞無益的掙扎過程中,冰層下的江水用無形的手,幫著他將他脫成了個一絲不著的人,如同那一隻還沒長出毛來的耗子崽兒……

  黑暗……

  仿佛無邊無際的黑暗……

  旋轉……

  無法停止的旋轉……

  老鼠崽子……

  正在抽水的抽水馬桶……

  文件袋……

  紙片兒……

  彎來繞去的下水管道……

  刷得漆黑的日光燈管……

  老鼠崽子……旋轉……

  四肢叉開著,像風車一般在旋轉的赤裸裸的一個男孩的身體……

  一個聲音念咒似的唱著:

  沒有人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每個人都要你心愛的東西……

  聲音在遙遠處……

  聲音就在耳畔……

  破了……破了……

  心愛的東西……心愛的東西……

  ……

  亂七八糟的一些幻象;和一些似有若無的聲音,試圖喚醒著一息尚存的生命的殘留意識。

  徒勞無益。

  和那赤裸裸的身體剛才的掙扎一樣徒勞無益。

  在一米多厚的冰層之下,大江旋轉著那身體。

  沖走著它,沖走著它……

  警笛嘯叫如初生兒暴啼。

  兩輛“奧迪”的前邊,不知何時又多了一輛警車,它們已將城市遠遠地拋在其後了。而城市的萬千雙眼仍不肯善罷甘休地遙瞪著它們。

  劉思毅乘坐的那一輛“奧迪”自然居中。別人們怎麼安排,他都一言不發,持一種悉聽尊便的態度。

  那女孩兒已被留在“鴻祥賓館”了。

  她與趙慧芝分開的情形令後者格外尷尬。如同一隻小狗認錯了主人,而“主人”是那麼的嫌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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