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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妻愣了。她沒想這麼多,更沒想到我非但沒拔脫出自身,反而越陷越深,反而收受了人家的人情。

  她怔呆半天,恨恨地說:“活該!人家送給你,你就接?缺你煙過麼?”

  第二天上午,我正欲出門去找我那位當律師的北大荒知青戰友,他卻來找我了。

  他說:“你先告訴我,那位老先生,是江蘇人不是?”我說:“好像是。你問這幹嘛?”

  他說:“是江蘇人就對了。兩人爭吵起來,是因為他先開口罵了人家,用江蘇話罵人家‘癩皮臉’。這在長江以南,尤其江蘇一帶,對婦女是侮辱性很重的一句罵人話。對方也是江蘇人,從小在江蘇長大,對用家鄉話罵她格外敏感,就也用家鄉話回罵了一句,罵的是‘老瘋癲’之類。而那位老先生,就扇了對方一記耳光…

  …“

  我說:“這不可能!這根本不可能!冉老那樣的老先生,怎麼可能先開口罵一位婦女,還動手打人家?你對你的話,是要負責任的!”

  他笑笑,說:“我當然對我的話負責任。我調查了解過,還取了證。現在證言都在我手裡。有看自行車的老頭兒的證言,有對面賣烤羊肉串的小伙子的證言,有旁邊修理自行車的師傅的證言,還有一位擺服裝攤的姑娘的證言。你別急,你也別不信,你耐心聽我告訴你,是怎麼一個經過。那姓姚的女同志,也就是被告,取自行車的時候,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在取車。他碰倒了一輛自行車,結果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輛壓一輛,倒了一大片,包括被告的車也倒了。那男人卻視而不見,推了自己的自行車便走。看自行車的老頭兒從小木房裡衝出來嚷嚷,想喝住他,讓他把車都扶起來。不料那男人凶,罵了老頭兒一句。老頭兒瞅那男人凶,沒敢惹。老頭兒那一天連看自行車,同時照看著孫子。他那孫子在小木房裡哭了,老頭兒顧不上先扶車,趕快進了小木房哄孫子。被告呢,雖然自己的車也被壓倒了,但和老頭兒一樣,不敢惹那個男人。她扶起自己的自行車,推著走了兩步,回頭看看倒下的一排車,又不走了,支住車,去扶那一片倒了的車。如果她走了,不去扶那一片倒了的車,那一天也就不會發生那麼一件事。咱倆今天也就不會談這件事。細想想,還真有些符合摩非定律——任何事情,只要能往壞的方向發展,就一定往那個方向發展。生活中有些帶規律性的現象,是他媽很邪門兒的。她一輛輛扶起了十幾輛車,還倒著十幾輛沒扶起來的時候,那位姓喬的老先生來取車了。倒著的車中,包括他的車。被告,也就是那姓姚的女同志,就不再扶了,向自己的車走去。也許她心裡想:這點兒公共義務人人都應盡,您老把那些車扶起來吧。而看自行車的老頭兒呢,進到他的小木房去之前,見有人替他扶起倒了的一排車,也就發懶,索性不出來了。那位喬老先生呢,誤會了,犯了主觀主義的錯誤,以為那些倒著的車,是姓姚的女同志弄倒的。我們現在當然已經無法知道他怎麼會產生誤會了。大概按照他的主觀主義的想法,認為既然對方在扶車,毫無疑問地那一排車是對方弄倒的。既然是你弄倒了別人的車,你就應該全扶起來。於是他叫住姓姚的女同志,質問她為什麼不把車全扶起來,並且批評對方缺乏起碼的公德。她呢,當然說不是自己弄倒的啦。老先生拖住她的自行車后座,不許她走。說我明明看見你在扶,見我來了,就不扶了,就想走。說沒有第三者,不是你弄倒的,難道是我弄倒的不成?說你們如今的年輕人,怎麼竟這樣!說你不把我的自行車扶起來,不把所有你弄倒這些自行車扶起來,你休想走!我非治治你這號人不可!對方說,是我剛才在扶不假,但那也不能證明是我弄倒的呀!你這位老同志怎麼如此冤枉好人啊?這時又來了幾個取自行車的人,見他們的車倒了,都以為是姓姚的女同志弄倒的,都不依了,都七言八語地沖她嚷嚷。那存車處,在商場附近,是個熱鬧的地方,於是就聚了好些圍觀者。其中不乏閒男散女,痞子混混。對面賣烤羊肉串的,兩位修鞋的擺服裝攤的,前後經過全看在眼裡,雖知那姓姚的女同志的確是被冤枉了,但都持一種事不關己的白相者的態度,何況他們得照應他們的買賣。在他們的潛意識裡,也許都覺得一位老夫子樣的老知識分子,和一位有理講不清的年輕婦女當街爭吵,本已構成熱鬧,不看白不看。而那看自行車的老頭兒,一見沒人勸解事兒沒完沒了,一邊嚷嚷著‘不是她弄倒的,不是她弄倒的’,一邊邁出他那小木房。些個閒男散女,痞子混混,卻把他推進小木房裡,堵在門口,不許他出來澄清事實。他們巴望著看更大的熱鬧,他們起鬨架秧子,一心想鼓譟成更令他們開心的情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位喬老先生,放開了姓姚的女同志的自行車后座。他自己扶起了自己的自行車,並接著去扶別人的。但他在這麼做之前,罵了對方一句‘癩皮臉’。而那些自己的自行車被弄倒了的男男女女,那些圍觀者之中的某些人,那些閒男散女,痞子混混,也跟著指罵姓姚的女同志是‘癩皮臉’。她當時的心理狀態可想而知,於是她回罵了一句‘老瘋癲’,也就是老精神病的意思吧。於是那位喬老轉身扇了她一耳光。於是她從車后座上抽下了傘。但是她並沒有立刻就用傘捅他,她只不過是持著傘對向他。我想那更是一種本能舉動,一種下意識。那位喬老呢,呆住了。我想一來是因為自己當眾打了一位婦女,他大概從沒做出過這種有失男人尤其有失知識分子有失一位長者風範的行為;二來呢,他大概不知對方下一步會怎麼回敬自己。他盯著傘端愣在那兒,處於一種半防衛不防衛的狀態。對方,也就是姓姚的女同志,也有些被那當眾挨過的一耳光,被自己的下意識舉動搞懵了,當時她並沒有像我們通常所說的,完全徹底地喪失了理智。恰恰相反,即使在那一種情況之下,那一種時刻,她還是較理智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將人比人,那挺不容易的了。卻有幾個痞子混混,更加來勁兒地起鬨架秧子。說他們是痞子混混,其實是說輕了他們。可以認為他們就是些街頭流氓。他們一邊叫喊:”打呀,打呀!中國人口多,打死一個少一個!‘’閃開點兒,閃開點兒,別濺身上血!‘一邊從後猛撞她。現在這個季節,人人穿得都十分單薄。那位喬老也不例外。穿的是一件半袖小褂。由於有人撞,傘端就衝著他當胸捅過去了……過程就是這樣。一見有人被捅倒了,圍觀的人更多了。那幾個痞子混混,覺得情形不妙,全都溜了。我調查得很詳細。那些證言寫得也都很詳細。他們對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是肯出庭作證的。因為但凡算個人,親眼目睹了一場冤枉,總還是多少有點兒正義感的,總還是願意講句公道話的,當然,除了流氓除了痞子除了混混之類的人。何況我們當律師的。嗯?…

  …“

  我已吸了三支煙。我又叼上了第四支煙。我覺得自己這個角色,純粹他媽的是被導演耍弄了。而導演並非別人,恰恰是我自己。冉的母親是“策劃”。我對她可真的沒法兒交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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