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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閉上眼睛眉頭緊擰,腮邊出現了皺紋,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又舒展了……他睜開眼睛,目光里有恥辱,也有自信。

  在他身後,姚局長轉身溜走了,有幾個人也停止了動作,隨之溜走了。播放機的主人,竟拎起播放機,對留下的人們抱歉地笑笑,也溜走了。

  黃院長心不在焉地比劃著名,見人們陸續溜走,快意地笑了。

  奔馳的列車上,安靜而又有些倦怠的人們忽然聽到了優美的口琴聲,吹的是《草原之夜》。

  微閉著雙眼的乘客睜開了眼睛,有的乘客站了起來,引頸張望,站著的乘客尋聲走了過去……乘客們似乎都來了精神兒。

  李一泓的座位旁,聚攏了幾位乘客,入神地聽著。坐在李一泓對面的一個小女孩兒,也瞪大好奇的眼睛看著他。

  李一泓踏到站台上,小陸搶先迎了上去,和李一泓擁抱了一下,又來了個左右貼臉。

  一行人又來到了省城那一家賓館,給李一泓安排好住宿後就一起到餐廳里吃飯,飯桌上小陸殷勤地不斷往張銘和欣然的盤子裡夾菜。

  “你們怎麼知道我哪一次車回來?”

  “判斷唄,我和徐大姐今天一早就回到賓館了,幾個調研組的成員都住這兒。吳主席已經來看過大家了。”小陸一臉幸福地說。

  徐大姐笑著說:“一泓啊,是吳主席給我們的任務,讓我們務必接你一下。”

  “看來,我還挺重要的了。你們猜我在車上碰到誰了?平德縣政協那位韓主席。”

  小陸又給張銘夾了一筷子菜:“別提他,今晚不許提任何和調研有關的話題!”

  “星期三上午又要向省領導們匯報。我想,我們應該從今天晚上開始……”

  李一泓的話被小陸打斷了:“抗議。今晚聽我安排,吃完飯先到小張家去。小張說他的家可溫馨了,咱們都去體會體會,怎麼個溫馨法兒!”

  徐大姐也說:“就聽小陸的吧!你回來之前,我倆已經把匯報提綱歸納出來了。”

  小陸又說:“之後咱們還要去卡拉OK唱歌。小張過幾天就外出了,時間挺長,他也願意和咱們一起高興高興!”

  李一泓遲疑地問:“咱們去那種地方好嗎?”

  小陸反問:“那種地方怎麼了?不是人去的地方?咱們不是人了呀?”

  “咱們可以去。沒什麼不好的。我也想唱唱歌。”徐大姐丟給李一泓一個眼色。

  “幾度風雨幾度春秋……”張銘高亢豪邁的男聲在歌廳包間裡迴蕩,雖然有時候調子一跑十萬里,但是唱得投入,唱出了本色,自有一股蒼涼悲勁的韻味。

  小陸一往情深地看著穿硬領白襯衫,手持麥克風的張銘,張銘每唱一句,她便低聲接唱半句,在血性的堅忍與磅礴的大氣中平添一份柔情:

  “……幾度春秋

  ……搏激流

  ……熱血鑄就

  ……

  ……何懼風流。”

  李一泓對徐大姐說:“北京有專為城市貧民蓋的樓,叫經濟適用樓。我們省為什麼不能也像北京那樣?”

  徐大姐答非所問地說:“我剛剛當上政協委員以後,寫提案的熱忱特別高,第一年內就寫了十幾份提案。自己覺得,好像多了一種身份,就多了一雙眼睛似的,所見的問題簡直太多了。事事可提,於是事事成了使命和責任。第一屆屆滿以後,委員中我的提案數量最多,還受到了表彰。但是我,卻對自己這一位政協委員不滿意起來。第二屆整整五年內,我才寫了幾份提案。到了第三屆,就是現在這一屆,我只寫了一份提案。”

  李一泓不解地問:“為什麼?”

  “我歸納了一下,政協也罷,人大也罷,所謂提案,大體而言,無非四類:要錢的提案,要政策的提案,針對政府職能部門工作作風和思路的提案,反腐倡廉的提案。”她將臉轉向李一泓,問:“你知道一百餘年前,全世界有多少人口?”

  李一泓搖搖頭。

  “十六億多人口而已。這意味著,中國這一個國家,要解決一百餘年前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的生活質量問題。而且當代人對生活質量的要求標準,比一百多年前高多了。當然,生產力水平和科技水平也不能同日而語了。但這一種聯想,畢竟還是令我經常心情沉重的。所以,對於不撥錢就不能解決問題的提案,我變得慎重了。地方向中央要錢,縣市向省里要錢,許多領域都一再申訴自己太缺錢了。他們的申訴之聲,有時那麼的響亮,往往凸顯為一種特別急切又強烈的聲音。可老百姓的申訴之聲,尤其是窮困老百姓的申訴之聲,卻是要經由別人的代言,才能在各種要錢的聲音中不被淹沒。如果沒有別人們代言,他們幾乎是無聲的群體,窮困而又沉默著。所以,看清了這一點以後,我就對自己說,讓我來做那樣一類‘別人’們吧。於是呢,我寫的提案,自然反而少了。寫之前,我總是要問自己,我在替誰們伸手要錢?是不是替最需要政府體恤的人們要錢?”

  李一泓的一隻手不自覺地緊緊握住了徐大姐的一隻手,他的臉上有種叫淚的東西在流淌。

  “在小張家裡,你問我——我們省為什麼不能蓋經濟適用樓。這是一件政府不投資就無法啟動的事。我們省目前有這種經濟實力嗎?老實說,我不清楚。作為一位政協委員,大姐已經老了,心理疲憊了。但是你和小陸還年輕。你們不妨了解一下,多聽聽各方各面的看法。如果你們認為不完全是經濟實力問題,也還是情懷問題,那你們就抓緊寫一份提案,大姐會署上名字的,啊?”徐大姐臉上,也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在淌著了。

  他倆站在人行道口等綠燈,綠燈亮了,他們踏下人行道,走在斑馬線上。

  突然一輛摩托車闖紅燈,一陣風地衝過來。

  “大姐!”李一泓趕緊提醒徐大姐,二人狼狽地退回人行道上。

  騎摩托的人將摩托猛地剎住,發出刺耳的聲音,接著一拐前輪,頭盔扭轉向李一泓和徐大姐。

  一陣給油聲,卻是摩托駛走了。

  徐大姐出了一口長氣,望著遠去的摩托,鄙視地說:“來這套!”

  政協委員 三十

  第二天,李一泓手拿調研材料對徐大姐說:“如果不讓我們得出我們認為的結論,那豈不是……”

  敲門聲……

  李一泓起身開了門,見門外是吳主席,有些訝然:“吳主席一定是不放心我們明天的匯報吧?”

  “我從政協那邊抽空兒過來的。這幾天我總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我對你們那一種‘不早下結論,更不多下結論’的指示,是否會限制了你們匯報時的能動性?”

  “剛才我和一泓正說到這一點。”

  “現在我正式收回我的話。在調研過程中,早下結論,多下結論,既不明智,也不可取。但現在,你們的調研已經基本結束,你們看到了許多,聽到了許多,肯定也想到了許多。想——就會有觀點。觀點常和結論分不開。只說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卻不許發表感想,那豈不是僅僅把你們當成攝影機,錄音機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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