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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000 年一月一日,尼泊爾至中國的邊城掉木,夜宿樟木賓館

  尾聲

  進人國境後,日記停寫,但已經形成的一種慣性一時停不下來,有了感受就想寫下來告訴讀者。那就由著它,再寫幾句吧。

  經過這麼一次考察,再來看國內的文化遺蹟,產生了不同的目光。

  例如,刀區天我又站在敦煌石窟前了。中華文明對外來文化的最大吸納就是佛教,但在吸納過程中表現了自己的文化選擇。敦煌造型與印度佛教形象的明顯區別姑且不論,從大的角度著眼,它也證明了中國佛教的藝術化、景觀化取向。也就是說,佛教走向中國的世俗民間,以美為中介。美使佛教通俗,又使它多義、自由、彈性,避免了它在自己故鄉的不幸遭遇。

  剛這麼高興地想著,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藏經洞。今年是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百年間這個小小的洞口吞吐了多少民族的傷感。我這次在其他幾個文明古國看到,那裡的遠年遺蹟大多也是十八、十九世紀的西方考古學家們挖掘出來的,有些文物也運到了西方博物館,但那些國家好像沒有我們那麼傷感,有些遺蹟邊上還樹立著西方考古學家的雕像。

  怎麼來看待這種差別呢?

  答案也是這次考察給我的。不是由於中國人狹隘和小氣,根本原因在於其他那些古文明早已中斷,與後來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再存在暢通的文化血緣關係,而中華文明未曾中斷。因此,當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考古學家取走敦煌藏經洞文物,就像活生生從一個血脈連接的肌體上剁去一塊,當然疼痛無比。何況在時間上,敦煌藏經洞發現前的八十天,八國聯軍侵占北京,火燒圓明園,中華文明剛剛蒙受過奇恥大辱。因此對這個問題,當代的年輕評論者不能診斷導過於瀟灑和輕鬆。

  這個季節去敦煌很冷,我和曾靜漪站在洞窟里常常冷得渾身打顫。編導黃曉燕小姐凍得鼻子上懸掛著涕水競毫無感覺,被我們一再取笑。

  見到吳小莉已經是車隊進人四川之後的事了,我們一起去看三星堆。一個很難說清來龍去脈的古文明進比上,埋藏著無數美麗而怪異的高難度金屬鑄品,如果不是去了挖掘現場,兒乎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但是考察過那麼多文明古國遺址之後,我心中對早期人類的生態流脈,已有了更自由的設想。

  考占學者和歷史學家們企圖把一切新發現的事物納人已發現的邏輯,但事實證明這種追溯的企圖最容易導致穿鑿附會。克里特文明果真來自埃及?埃及文明果真來自兩河?… … 都只是依稀朦朧,難以斷論。

  中國古人太喜歡記錄歷史,這是優點,但一切歷史太明晰了,反倒i 仁人生疑。有這麼一個奇奇怪怪的三星堆,讓我們約略知道李白《蜀道難》 中“蠶叢及魚堯,開國何茫然”的詩句並非隨意,知道屈原描述過的楚巫之美有遙遠的源頭,知道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應該有大量千姿百態的文明群落,這就夠了。

  一切偉大都有點神秘,留下一點神秘,也就是為中華文明留下一點繼續開掘和解釋的可能性,實在很好。

  另一件與吳小莉一起做的事是去四川大學與大學生見面。

  這是我們回國後第一次見到大學生。在國外險峻的長途上,憋了很多話,總想找一個場合傾吐,最佳的傾吐對象似乎是大學生。

  四川大學的學生們熱情洋溢,聽說我們下午要來,上午就來占位置了。結果,擠得人山人海,連校長、副校長也只能埋在無數站立著的人群背後的牆角。我主講,除小莉外,郭謹和多數隊員都在場。

  學生們有很好的感受力,聲聲大笑,輕輕擦淚。只可惜演講的時間實在不夠。

  約好以後有機會再講,我們從密密層層的人海里掙扎出來。

  剛剛鬆一口氣,一群記者包圍上來,提出連珠炮般的問題:

  “有人說,你們這次出去是因為中國加人不了西方的富人俱樂部,是要扭泥作態地去組建一個老人俱樂部,對嗎?"

  “你出發後國內突然有好多人發表文章罵你.你準備什麼時候反擊?"

  “有人批評你在嶽麓書院演講中揭露盜版有失風度,請回應!"

  “有人發表文章說,電視台就是GG商,作為一個文化人與他們聯姻,合適嗎?"

  這些問題其實與四川記者無關,他們只是轉述和詢問罷了,但我還是抱頭逃奔,只是為了不讓我的夥伴們聽見。這些夥伴,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苦,都成了我的生死之交,現在旅程還沒有結束,如果知道已經有人在報紙上如此說話,真不知會有什麼粗獷的反應。

  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住拐寸它們的出現又似乎全部知道。它們讓我快速地明白,我真的回來了。

  它們的出現不會改變我考察的結論,也不會影響我要向海內外同胞報告對中華文明重新認識的好心情。但是明顯的反差畢竟存在,而這種反差也關及文化。

  其實幾平所有的中國r 人都深有感觸:只要有人走了一條比較艱險的路,做了一件比較像樣的事情,立即總會被一些聲音所掩埋。因此,很多人就會一再地對著中華文明發問:你那麼偉大,為什麼又那麼使人勞累?

  劉長樂先生昨天送給我一本叫《 東方主義》 的書,我隨手一翻就讀到一段話,是一個叫約翰一布侃(如hn B u插n )的人在一九二二年說的:

  你有沒有想過中國的例子?中國有數以百萬計的好頭腦,卻被空洞花哨的玩意弄得創意殆盡,他們沒有方向,也沒有驅策的力量,因此所有努力加起來全足一場空,全世界都因此恥笑他們。

  這是一九二二年,布侃先生不知道中國的過去和後來。中華文明的力量,不在於永遠不被人恥笑,而是遲早會結束被人恥笑的狀態。

  但是,這段話中有一些關節仍然值得注意。我們在考察途中一再讚嘆中國古代對於“外傷”(如遠征、被奴役等)的努力避免,而這段話則描述了一個“內耗”結構。在這個結構中,聰明的頭腦加在一起必定什麼也不是,互相攻陷的理由又必定是空洞又花哨。

  怎麼會產生這種現象呢?

  我想起了已故的文化學者梁漱溟先生的一個說法。/又十年代中期年逾九十的梁先生在一個文化講習班上發言。說他不贊成“中國進步太慢”的說法,因為慢也會積累進步,但按中國傳統文化的程序,再過多少年也造不了飛機和衛星,因此關鍵不是慢,而是走了岔道,沒把心思放在物質文明上,而是放到了人際關係、人倫關係上了。一開始把心思放在人際關係和人倫關係上並沒有什麼不好。兩千五百年前,希臘哲人在大海邊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印度哲人在恆河邊思考人與神的關係,而中國哲人則在歲別可邊思考人與人的關係。相比之下,中華文明的這種人世態度顯得那麼通俗和健康,這至少也是它長壽的重要原因。但是,由於太重視人際關係,兩千多年下來,人際關係也就成了一種重要的生存資源。是資源必然引起爭奪,爭奪的主要方法是毀損對方的“人脈”和名譽,這就從正道變成了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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