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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爺大怒,覺得顏面掃地,當眾狠狠地颳了小蛇兩個耳光,然而祁三爺已經大致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當下“哼”地一聲,拂袖而去。

  隔了兩天,便傳出祁三率領一家老小當眾拜牌坊的消息,整個青桐縣都被驚動了,傾街空巷地前去看熱鬧,其影響比四爺娶妾和長衫出殯更加轟動。

  四爺這一氣非小可,從那夜柴房聽到哭聲已經著涼,一路奔波操勞,病漸成灶,如今兒子和姨娘私通,加之祁三拜牌坊這兩件事使他丟足了面子,二姨娘又鬧著要出家做尼姑,雖是好說歹說勸止了,但卻關起門來供奉觀音,每日持齋念佛,發誓自此不與四爺照面,不理紅塵俗事,已經等於是個在家的修士,帶發的尼姑……種種煩惱愁怨,不一而足,糾纏交加,終於使得個風燭殘年的盧會長臥床不起,一個人只剩下半條命了。

  盧府里整天中醫西醫進進出出,忙個不停。家中大小事物,悉數交給盧胡氏和短衫打理。短衫遂更加趁心如意,胡作非為起來。

  這日,四爺略微好點,便讓丫環攙扶著來看小蛇。

  小蛇一身縞素,打扮得紙人兒一般,面無血色。四爺大為不喜,搖頭說:“胭脂水粉是公中的,每月都有例錢發放,怎麼也不見你打扮打扮?穿成這樣子,多不吉利。”小蛇正在繡花,見了四爺來也不站起,也不奉迎,仍然一心一意地低頭刺繡。

  四爺湊上前看那繡活兒,鮮艷水靈,卻是一對鴛鴦戲水,旁邊繡著一句詞:“天長地久有盡日,此恨綿綿無絕期。”四爺詫異:“這兩句是《長恨歌》里的句子,你是從曲子詞裡聽來的?”小蛇搖頭:“是三姐姐教的。”四爺更加奇怪:“噢,她倒和你談得來?這個老三,又傲又硬,性子最可惡,等閒不愛理人的,倒肯和你交結。這樣也好,你多和她走動走動,也學學認字,日常有個消遣,不會太悶。如果你也能教教她繡花,那就更好了。”

  小蛇只是低頭不語,恍若未聞。

  四爺又坐著說了半晌話,便叫下人送酒菜進來,打算像往常一樣吃了就寢。卻見小蛇忽然站起,正色說:“天色不早,老爺請回吧。”

  四爺心中懊惱,沉下臉說:“這裡也是我的地方,難道我倒不可以留下嗎?”

  小蛇面無表情,淡然說:“老爺明知道我已經跟了大少爺,長衫屍骨未寒,我不便讓老爺留宿。”

  盧四爺勃然大怒,明知道侍妾與長子有染是一回事,但是當面聽她明明白白說出事實是另一回事,這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遂一腳踢翻繡凳,大叫:“拿鞭子來,拿板凳繩子來,給我把這賤婦活活打死!”

  待下人送了鞭來,四爺也不等把小蛇捆綁,便親手下鞭掄打起來。鞭子蘸了水,每一鞭下去,小蛇身上的衣裳便綻開來,露出血肉。然而,任四爺咬牙切齒地打得渾身大汗,卻聽不到小蛇一聲呻吟。他看到她疼得發不出聲音來的眼神,卻不明白那疼到底來自她的身上還是心底。四爺打得手軟,罵:“賤人,枉我對你這樣,你竟然背著我做下這樣的醜事,真不知羞恥!”

  小蛇緩緩搖頭,平靜地說:“我雖被你買了來,其實和你並沒有夫妻之實,更沒有夫妻之情。這輩子,我只認準一個丈夫,就是大少爺。我的心裡,只有大少爺,他的心裡,也只有我。我們兩個真心相愛,這沒什麼可羞的。我們本想一塊兒離開這裡,可卻送了他的性命。我只恨自己不能就死,好去陪他。”

  四爺更加暴怒:“好,我就打死你,成全你!”手下加力,重重打了幾鞭,正想再打,忽然聽得樑上“嗆啷”一響,急忙回頭問:“是誰?”恍惚聽得有女聲“嘿嘿”一笑,接著又似有個男人長聲嘆息,再屏息靜聽,卻又沒了。

  四爺只覺寒毛直豎,一陣涼氣上襲,不敢戀棧,只得悻悻然拋下鞭子說:“改日與你算帳。”轉身出門。

  門大開著,穿堂風吹進來,小蛇身上的鞭傷涼下去,丫環聽到她仰起頭輕輕說:“長衫等我,我和你一起走。”

  自此,四爺再不敢過份糾纏小蛇,也不讓小蛇再來晨請安,一日三餐都讓人送到屋子裡去,全當她已經是個廢人,等死罷了。

  小蛇依然很美,但臉上有了一絲鬼氣。白天不說不笑,到了夜間,卻忽然莫明其妙地哭泣,而且無休無止,有時還到小花園裡徹夜地走來走去。人們便都說小蛇是鬼上身了,大少爺長衫死得慘,冤魂不散,還留在這園子裡沒走,到了晚上就找小蛇,他是一定要等小蛇跟他一起走了才會甘心,不然整個盧府都不會安寧的。

  聽到這些閒言碎語,四爺也痛罵了幾回,著力把下人找來捱個夾手指打板子查問到底是誰造的謠言,又是誰在小花園裡散紙錢,卻終究也沒問出個是非來,反而讓自己心裡也有些毛毛的。

  小蛇並沒什麼病患,也不見得消瘦,卻完全按照大家想像或者說是期望的樣子,一天天蒼白憔悴下去,臉上的鬼氣也越來越重,仿佛蒙了一層霧。鳳琴等幾位姨娘結伴來看她,坐不多久,都覺得渾身不自在,只得匆匆告辭。漸漸也都不大來了。丫環除了送飯掃屋子,也都能不進來便不進來,小蛇好好地住在重簾繡衾之內,卻仿佛坐監。

  唯一照常走動,而且來得比以往更頻了的人,是三姨娘娉婷。

  娉婷本是個自命清高的人,平時幾個姨娘聊天閒話,她總是擺出一副降尊紆貴的姿態,不是伶牙俐齒地賣弄聰明,就是居高臨下地冷嘲熱諷,如今卻對小蛇和顏悅色,主動親近,甚至有點討好的意思,每天陪她說話做伴兒,又向她請教繡活兒,拉拉雜雜地東扯西扯,總是找理由呆在六院不走。

  然而小蛇已經是那副樣子了,別人對她好,也是淡淡的聽而不聞;別人罵她笑她,也是愣愣地不知動怒。

  三姨娘卻偏是好脾氣,不論小蛇應不應她,每天只管自說自話,自哭自笑地,可也跟半個瘋人差不多。這天,她問小蛇:“小蛇,你看我有多少歲?”小蛇照舊是不作答。她便自行說下去:“我今年28歲,還很年輕呢,是吧?可我已經老了。我陪著一個老頭子,陪了十年,早就老了。老頭子活不了多久,不過我知道,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我等於是賣進盧家的,生是盧家人,死是盧家鬼,這是盧家所有女人的命。”

  娉婷說著,看著小蛇不動聲色的臉,嘆了一口氣:“我這些話,也不知你聽見聽不見,可我就是想說,找個人好好說說。你敢逃跑,就說明你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我也曾想過要改變命運,我不甘心,我想尋找自己的人生。但我是個女子,就算知書識字又怎麼樣,我終究還是個女子。我想走出盧家,必得有人幫忙,我選中了大少爺長衫。”

  小蛇聽到“長衫”的名字,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眼中有了神采。

  娉婷點點頭,哀然地說:“是大少爺,我一進盧家,就看中了他。整個盧家上上下下,只有他一個是好人,正直,又有學問。我有一次在花園裡遇上他,我們談了很久,都是些詩經楚辭的學問,我們談得很投機。大少爺就說,你這麼有學問,又有志氣,不該過這樣的生活。你得逃出去,走得遠遠的,海闊天空,另尋一片天地……”娉婷低下頭,好像要哭,卻終究沒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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