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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的心疼得仿佛有一把三棱刀子在剜,她的吳舟哥哥,還這樣年輕,卻再也不能享受陽光與草地。

  他看起來這樣清爽,英俊,因為脫離了肉體的束縛,反而比生前更見瀟灑。他端然地坐在那裡,身上仿佛披著一層月光,眼中有無限深意,所表達得更要比他所說出來的為多。

  天池的眼淚只是無止無盡地流下來:“你不該回來。”

  “我不該做的事有很多,但是這一回,我沒有做錯。我早就說過,如果最終可以同你在一起,我寧可付出生命做代價。”

  “我們再不會分開了嗎?”

  “盡我之力,絕不離開你。”他承諾她。

  他終於承諾她。

  以生命為代價。以靈魂為保障。

  從此之後,他將會一直眷顧她,陪伴她,只要她想起他,他的氣息便會瀰漫在微風中、花香里,隨著每一道海浪,每一次花開,傳遞給她他的祝福。他們會比最親密的戀人更心無芥蒂,形影相隨。

  天池想到這一點,忍不住淚流滿面。她自己也是“死”過一回的,對於生命的真諦早有真知卓見。人終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倘若愛情可以穿越陰陽而相守,那麼生同死,又有何分別?

  她終於得到她所要的愛情,最親密無間、完全排他的愛情,沒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們,沒有任何事可以迷惑他們,他們得到的是愛情最本原的形式,得到愛情的本身。這裡再不會有誤會、分歧、背叛、疏冷,甚至沒有失望的可能。這裡是真正的如影隨形,心心相印。

  天池孤獨了那麼多年,尋覓了那麼多年,等待了那麼多年,但是如今,她已經得到最徹底的回報和承諾,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她沒有去參加吳舟的葬禮,是因為吳舟根本就陪在她身邊,又何必去不相干的地方送他?

  是的,不相干。她現在終於可以同吳舟在一起了,再不關別人的事。

  她一生中,甚至從沒有一段時間如現在這般平靜滿足,有目標。

  她有種預感——與母親的團聚也去日不遠。到那時,她將終於得到她一生夢寐以求的生活,與她至愛的親人與愛人在一起。她的生活,將再也沒有任何的遺憾與缺欠。

  天池仰起頭,充滿期待。

  尾聲

  周末午餐時,天池婉轉地向程之方提出:“結婚的事,過段時間再說吧。”

  “你知道了?”程之方一震,面如死灰,“是誰告訴你的?”

  “這不重要。”天池凝眉,“只是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

  “為著吳舟?”程之方問,鐵青一張臉,“現今並沒有守孝三年這種事,況且吳舟也並不是你什麼人。”

  天池忍著氣答:“吳伯伯說什麼都是看著我長大的,總不能他家剛出了事,我便急匆匆結婚。你若等不及,找別人行禮便是了。”

  程之方罕見天池這般不講理,倒反而沉默下來,不敢再耍性子,生怕小忍則亂大謀,事情還會更壞。天大的委屈也只好骨碌一聲強咽下去,過了這幾天非常時期再說。

  “現在不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只是“現在”不是,還是“永遠”不是?

  程之方不敢問。怕一開口,更加坐實結論,沒有退路。該來的總會來,天池到底還是知道了吳舟的死訊,她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通過何種渠道知道的?又為何如此平靜?他最奇怪的,是天池似乎並不見得有多麼傷心,她像往常一樣地上班下班,寫作更加刻苦,琛兒告訴她,天池有時會筆耕到天亮,仿佛再不寫就來不及了似的。

  舞蹈是天賦,歌唱是天賦,繪畫是天賦,它們都是不分國界,是與生俱來的,惟有文字,卻是人類的產物,是人對天的一種宣戰,是人和神的一次交戰,是歷史與今天的聯繫,是從未知走向已知,是把虛無具象,是將智慧像種樹種花一樣地撒下種子,隨風傳播,開遍漫山遍野。

  是以倉頡造字,鬼夜哭。

  天池這樣拼命地經營文字,可會泄露天機?

  程之方有一種感覺,天池的死而復生,仿佛是為了某種使命似的。他們雖然仍常見面,但是她的精神已經漸漸走到另一個世界去。

  他越來越讀不懂她。

  他愛她愛得心力憔悴,而她愛吳舟愛得傷筋動骨。他們兩個,最終都不能得著與心愛的人團聚,卻又不肯彼此體恤。

  程之方覺得了孤獨。作為心理醫生,他知道孤獨是一種很可怕的情緒,隨時會引發種種妄想和不安,一直領引自己的心境走向危險牢籠。然而他不能自制。

  是愛叫他孤獨。愛叫他思如潮水,心亂如麻,只覺得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

  這天在診所里接見了兩個來訪者之後,他忽然站起身來,吩咐護士推掉其餘的約會,自己往雜誌社來接天池午餐——反正心理疾病又不是患絕症,耽誤一時半刻也死不了人,先解決了自己的心理問題是正經。

  然而到了雜誌社才知道:紀天池出去拍片了。

  “拍片?”

  “是呀,這期專欄的插圖沒交,她監工去了。”一個長頭髮的男人擺弄著相機這樣告訴他,並悻悻地補了一句,“不用我的片子,人家有獨家御用攝影師呢。”

  程之方明白過來,這位一定是雜誌社的攝影記者。天池另有拍檔,自行提供文章插圖,就等於從他飯碗裡分食。難怪這麼酸溜溜。

  而這酸溜溜亦傳染給了程之方,這麼說,天池是去找盧越了。她已經同自己解除婚約,再不必為了他而迴避盧越了,是嗎?他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約會,假以工作的名義!

  連的士都沒有叫,程之方衝出門,就這麼頂著大太陽一路急匆匆地徒步走去。多年好友,他當然認得去盧越攝影棚的路。他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馬上找到天池,也不知道見到她後要說什麼,他只知道,他由衷憤怒。

  他縱容天池,情願做她生命中的最佳男配,卻不等於他願意看到別的男主角。他要看到他們兩個如何在他面前做好這場戲。

  程之方沒有失望,天池果然在盧越的影棚里,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夏念兒。他們三個人頭碰頭地湊在高倍數位相機的鏡頭前,挑選著剛剛拍好的片子。

  程之方忽然就像撒氣皮球一樣癱軟了。不是假工作的名義,人家的確是在工作,而他,現在已經不是天池的什麼人,無權干涉。天池如今既不是他的患者,也不是他的未婚妻,他們一旦解除婚約,便再無瓜葛。而盧越,卻實實在在,明明白白,從前是她的丈夫,現在是她的拍檔。他們的關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到了這時候,程之方再痴情,也有些心冷起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為別的人都是過客,他才是天池的歸宿;然而現在才知道,他不過是她的加油站,在她精彩的兩世情緣里,他從來都沒有過正當的位置。

  紀天池將第一次的愛情給了吳舟,將第一次的童貞給了盧越,她給過他什麼?

  現在吳舟死了,卻成神成佛,仍然活在她的心中;盧越本來已經答應過放棄了,現在又捲土重來,大獻殷勤。這兩個人,活著的也罷死了的也好,都是這麼地陰魂不散。讓程之方簡直戰無可戰,退無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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