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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隨著沈菀的講述,碧藥一點點地收攏了她的光束,從彩霞滿天到珠貝瑩然,終於漸漸黯淡。沈菀講完了整個始末,半晌不見碧藥說話,她不解地抬頭凝視,才看到碧藥在流淚。

  在宗人府最殘酷的炮烙之刑下也不吭一聲的碧藥,現在流淚了。珍珠般的眼淚從她玉瓷般美麗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輕輕說:“你沒有說錯,是我害死了公子。”

  納蘭容若的一生,都在為了“身份”二字而困擾。

  他的第一個身份,是天下第一詞人,《淥水亭雜識》和《通志堂經解》的編撰者。這是他最喜歡的自己,吟風弄月,醉心史籍。如果能多給他一些時間,他一定會搜集整理更多的經典書籍,幫助救濟更多的文人墨客,也為後世留下更多的優美詞句。

  他的第二個身份,是相國大人明珠的兒子,這就使得愛憎分明淡泊名利的他,眼看著父親貪贓受賄,非但敢怒不敢言,還常常不得不替他遮掩,預謀將來;如果他可以選擇,也許寧可生於貧困,歷盡漂泊,只要一壺酒一隻船便可以逍遙平生的吧。

  他的第三個身份,是康熙皇帝的御前侍衛,這卻是他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無奈的一個身份了。人人都以為他近水龍台,邀盡天恩,卻從沒想到他也會有懷才不遇的怨忿。侍衛的職責使他每日殫精竭慮,惟恐得咎,空有“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的壯志而無緣展才,把所有的時間都耗盡在扈從伴駕、守更待朝之中;然而也正是這樣,他才有機會與堂姐碧藥御苑重逢,製造了一次又一次旖旎而驚險的約會。

  那時候,暢春園行宮雖未全峻,然而亭台樓閣、花木山水俱全,康熙一月裡頭總有半月駐蹕,每次都會選幾個鍾愛的嬪妃隨駕,惠妃常在其列,這就替她與納蘭侍衛的相會提供了很多的機會。

  他的詞中不只一次透露了這些密約——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

  欲訴幽懷,轉過回闌扣玉釵。

  ——《減字木蘭花》

  上輦下輦,出園進園,他們在每一次匆匆相逢錯肩而過時四目交投,用他們兩個獨特的方式,將金釵敲擊迴廊,發出只有他們彼此才可以讀懂的信息,約定私會的時間地點。

  誰也沒有想到,在小時候她被禁語時偶然發明的遊戲,如今竟然成了重要的交流方式。他們用暗語傳遞消息,約在花樹下,約在佛堂中,約在金井邊,一次又一次,幽期密會,海誓山盟。

  行宮的井欄杆也是鎏金雕龍的,裝飾著白玉石虎。她手挽的籃子裡裝著一瓶屠蘇酒——以妨遇見人時,好謊稱是來井中浸酒的。而他只是恰好遇上了,幫她的忙。

  他們站在那飾有藤蘿花紋的轆軲邊上,喁喁情話。頭上星月疏朗,還有一柄看不見的利刃,懸而未下。他們知道,儘管預先想好了這樣那樣的謊言,如果一旦私情泄露,還是隨時都會招來殺身之禍。然而他們只是不能不想念,不能不相見。

  情濃意痴之際,他甚至曾向她提出過私逃之念,他厭倦了御前侍衛的職責,厭倦了與她這樣偷偷摸摸的相會,更厭倦了做貪官明相的兒子。

  那是康熙十九年,那時候索額圖已被解任,明珠獨理朝政,一黨獨大,正是洋洋自得,任意施為之時。關於他賣官鬻爵中飽私囊的傳言,身為侍衛的成德也不能不有所耳聞。他勸阻不了父親,但心裡卻知道,這樣下去,索額圖的今天,也就是父親的明朝。他不願意看到那末日的來臨。而且父母一再催促她續娶,令他不勝其擾,遂向碧藥提出:“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然而,她卻拒絕了。

  她說,她要當皇后,她的兒子註定要成為太子,做未來的皇上。那時候,天下就是他們葉赫娜拉家族的。他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都可以。她不能功敗垂成,她要留在宮裡,為了自己與葉赫娜拉家的命運而盡力一搏。

  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只是情人的夢話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處才是他們相對忘貧的桃源?私通皇妃,罪誅九族,他不害怕貧窮,不留戀功名,不介意從御前侍衛淪為平民白丁;但是,劬勞未報,乳燕未豐,他能夠不顧及他的家庭,他的妻兒嗎?

  於是,他續娶官氏,並向皇上請命,轉做司政,甘願去內廄侍馬。凡皇上出巡用馬,皆由他揀擇,又隔三岔五地往昌平、延慶、懷柔、古北口等地督牧,“多情不是偏多別,別為多情設。”他用這種方法來逃避,來反省,來自我囚禁,寄情於草原長空間,存心躲開惠妃。

  轉眼五年過去,索額圖被貶後,明珠加贈太子太傅,獨攬朝政,已經不再需要藉助碧藥的力量。而碧藥這年恰滿三十歲,眼看著一天天紅顏老去,雖然得寵,卻再沒有任何晉封。而皇貴妃佟佳氏雖然沒有受封,卻統領六宮,位同皇后。

  於是她明白,皇上仍然記得那句金台石的咒語,他越是重用明珠,就越不會讓自己得勢,更不會封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她永遠也做不了皇后。她終於絕望了,主動向容若提出了私奔之念。

  這一次,提出反對的卻是容若了。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採桑子》

  他說他錯了,他悔了,他悟了。他到底錯在哪裡,悔為何處,悟得怎般呢?

  “情到多時情轉薄,而今真箇悔多情。”這是一個無解的難題。他根本不可能帶她走,他可以為了她死一千次,卻不能連累自己的父母妻兒跟著枉死。

  她越逼得緊,他就越悔恨。他只有負心。

  碧藥急怒之下,竟然偷了容若的綬帶丟在自己寢宮的石階下,故意讓皇上撿到。她還威脅容若說:如果他不肯帶她走,她就向皇上自首,寧可玉石俱焚。

  雖然綬帶的事,容若矢口否認不知是何時丟失的,想來必是有人栽贓陷害。康熙沒有實據,也只有不了了之,但卻從此起了疑心。於是,他將容若派往烏蘇里勘察,遠征履險,九死一生。這是他跟自己的賭賽——容若成功了,便是為朝廷立了大功;若有閃失,則從此解除心頭之患。

  那是碧藥第一次出手傷害容若,當他遠行邊疆時,她不是沒有後悔過,擔心過,自責過,但她又一心以為,等他安全歸來的時候,他們會言歸於好,會因為這艱難的重逢而更勝從前。那時,他一定會帶她走。他連去烏蘇里都不怕,還會怕與她一起遠走天涯嗎?

  納蘭成德不負眾望,帶著邊境地圖安全歸來,並與彭春與林興珠等合計制定了一份水陸並進的完整戰略計劃。朝臣都以為這次納蘭侍衛立了大功,必定會加官晉爵,一展鴻圖了——但卻沒有。皇上賞賜了他很多珠寶奇珍,卻不給他任何官位,甚至也不大召他進宮了,理由當然是體貼:憐他長途跋涉歸來,所以令其在家中好好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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