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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臨死前的最後一瞬,玉環又看到了父親.

  父親正於一片血紅的陽光中,從溪河車站那個失落的黃昏向她走來,親切地向她微笑著,和她說話.

  父親說:" 幫著你娘帶好弟弟……"

  父親說:" 別忘了下車給弟弟買大肥肉……"

  父親說:" 當兵吃糧這種輸輸贏贏的事是常有的……"玉環於一片恍惚的紅光中衝上前去,一聲聲喊著" 爹" ," 爹" ,掛著滿面淚水撲到了父親的懷裡,在父親溫暖的懷抱里述說著一個紅妝女兒不屈不撓的喋血故事……

  後來,紅光漸漸將她和父親的身影淹沒了.

  後來,她和父親化作了那連著天,接著地的紅光.

  後來,她和父親像一陣風,漸漸飄上了高遠而美麗的天空.

  她於那悠然的飄浮中恍惚看到,岳大江在一幫副官衛兵的簇擁下,從月台的一端衝過來,一路嘶喊著:" 不許開槍……"

  她嘴唇動了動,想對岳大江說:" 晚了……"

  卻沒說出口.

  在生命的最後一瞬,她耳畔四處響著馬靴擊打月台地面的腳步聲……第二十章

  玉環的喪事和張天心的喪事都是岳大江一手包辦的.

  岳大江對兩人的死都很傷心,一再說天帥死得冤,玉環死得也冤,並稱自己和方營長都有責任.

  岳大江說,他的責任在於過分大意了,知道天帥的仇家很多,不該請天帥到省城來散心;方營長的責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讓她偷了軍裝和槍,在車站鬧出這場殺人自殺的慘劇.讓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兩個貼心體己的朋友.

  岳大江惡罵了方營長一通,讓方營長卷了鋪蓋.

  辦喪事時,方營長也來了.

  岳大江又罵:" 你還來幹啥?玉環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媽還有臉來?!

  "

  方營長不敢言聲,拉著百順往一邊躲.

  百順對姐姐的死並不怎樣傷心,也就勸方營長不要傷心.

  方營長說:" 我傷啥心?我對你姐只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說,還害了我!"百順道:" 她只害了我,根本沒害你,你不就是丟了個營長麼?那官不當也好,當下去早晚也是個禍."

  方營長想想也對,他心裡清楚,這場行刺與岳大江有關,他那營長是當不下去的.岳大江開革他,一來是瞧他不起,二來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馬.

  方營長這才又說:" 當不當營長倒沒啥,玉環還是害了我的,她不該把我兒子弄沒了.兒子是我的,不是她的,她憑啥抱走我兒子?!"方營長估計兒子在岳大江那裡,想去要又不敢……因為岳大江盡心盡意,兩邊的喪事都辦得很隆重.

  岳大江在葬禮上大發了一通感慨,說這都是軍閥時代種下的禍根,由此可見軍閥混戰,於國於民於軍閥自身都是沒好處的,今日所幸有蔣總司令掃平各路軍閥,完成國民革命,這種冤冤相報的仇殺悲劇才不至於再有發生,全國民眾和平幸福的新生活才有望到來……

  岳大江為仇殺的雙方治喪,沒有誰認為這有啥不合情理.

  ——就連百順和方營長也沒意識到這不合情理.

  眾人都道岳大江夠朋友,講義氣,兩下里都對得起了.

  省城《新民報》主筆因此在時評文章里寫道:" 岳師長大江將軍之葬禮演詞,為一個相恨相仇的舊時代做了總算帳,天帥歸天,紅顏殞香,舊時代的故事終於了結.於此新舊時代交替之時,置身於仇殺雙方之間,岳師長大江將軍之演詞更顯出其意義之博大深邃,實已寄寓了對三民主義和平新社會的深深祝福和期望……"

  《順天報》訪員某甲,對此卻有另外的看法,也於葬禮探訪後,在《順天報》上著文說:" 紅妝孤女孫玉環以一腔青春的熱血,為軍閥混戰時代的仇恨畫下了赤紅的句號,其言亦悲,其行亦壯.然而,卻也並不值得.張天心本為舊時代之一介屠夫,縱然是惡死百回亦不足悲惜,孫父同為軍閥,魂喪溪河自然活該.

  唯孫玉環太過幼稚,以一具美麗年輕的生命,為舊時代的滅亡殉了葬,也為中國封建舊傳統、舊道德殉了葬."

  該訪員為此疾呼:" 青年國民們,睜大你的眼睛,絕不要再有第二個殉葬品了!讓我們對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舊傳統、舊道德,鼓足青年人的勇氣罵上一句:滾你媽的……"

  葬禮結束後,方營長心裡空落落的,喊百順去喝酒.

  百順不想喝酒,只想吸大煙,讓方營長請他去煙館.

  方營長氣了,二話沒說,頭一扭,自己黑著臉獨自往館子走.

  百順見大煙沒了指望,只好搖搖晃晃隨著方營長去館子喝酒.

  館子依舊是老來順.

  ——昔日百順、玉環、老五和方營長一起來過的.

  方營長半斤酒下肚,哭了,說:" 百順,你知道麼?我……我還是想著玉環的,我不願她死,真不願!我們早在省城易幟那日斃了張天心,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回想起來,我覺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百順嘆著氣說:" 我也像在做夢呢,我……我老覺著我是在湯集,在那劉老闆的戲班子裡,演《蘇三起解》哩!你不知道當時我唱戲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

  可我姐偏不讓我唱,硬叫我去學拳玩槍!"

  方營長這才想起了玉環的那把白朗寧,便問:" 那把槍呢?還在你那裡麼?

  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方某和你姐沒白好一場."百順苦苦一笑:" 不在了,前陣子手頭緊,老五又不讓我拿貨棧里的錢,我就用那槍換了煙抽."

  方營長氣道:" 無怪乎你姐罵你沒出息,你是真沒出息的."百順辯道:" 我沒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讓我去唱戲,沒準就有大出息."方營長說:" 那你現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沒人管你了."百順來了精神,道了聲" 好" ,放下酒杯唱將起來,想像著自己是在戲台子上,鑼鼓傢伙在敲,二胡在響,自己正扮作一個起解的蘇三……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

  這聲音乾澀沙啞,還帶著胸腔深處傳出的痰鳴,根本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鈍刀割肉割出來的,不說方營長了,連百順自己都聽得陌生.這哪是他唱的呀,劉老闆說過,他唱青衣能唱紅呢,還不是一般的紅,是大紅,能紅遍全省,全國哩!

  他的唱聲不該這樣,不該……

  百順眼中的淚下來了,噙著淚連連擺著手道:" 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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