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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7節:我的心是一面鏡子(5)

  學生中國共兩派的鬥爭是激烈的,詳情我不得而知。我算是中間偏左的逍遙派,不介入,也沒有興趣介入這種鬥爭。不過據我的觀察,兩派學生也有聯合行動,比如到沙河、清河一帶農村中去向農民宣傳抗日。我參加過幾次,記憶中好像也有傾向國民黨的學生參加。原因大概是,儘管蔣介石不抗日,青年學生還是愛國的多。在中國知識分子中,愛國主義的傳統是源遠流長的,根深蒂固的。

  這幾年,我們家庭的經濟情況頗為不妙。每年寒暑假回家,返校時籌集學費和膳費,就煞費苦心。清華是國立大學,花費不多。每學期收學費40元;但這只是一種形式,畢業時學校把收的學費如數還給學生,供畢業旅行之用。不收宿費,膳費每月6塊大洋,頓頓有肉。即使是這樣,我也開支不起。我的家鄉清平縣,國立大學生恐怕只有我一個,視若"縣寶",每年津貼我50元。另外,我還能寫點文章,得點稿費,家裡的負擔就能夠大大減輕。我就這樣在頗為拮据的情況中度過了4年,畢了業,戴上租來的學士帽照過一張相,結束了我的大學生活。

  當時流行著一個詞兒,叫"飯碗問題",還流行著一句話,是"畢業即失業"。除了極少數高官顯宦、富商大賈的子女以外,誰都會碰到這個性命交關的問題。我從三年級開始就為此傷腦筋。我面臨著承擔家庭主要經濟負擔的重任。但是,我吹拍乏術,奔走無門。夜深人靜之時,自己腦袋裡好像是開了鍋。然而結果卻是一籌莫展。

  眼看快要到1934年的夏天,我就要離開學校了。真好像是大旱之年遇到甘霖,我的母校濟南省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托人邀我到母校去擔任國文教員。月薪大洋160元,是大學助教的一倍。大概因為我發表過一些文章,我就被認為是文學家,而文學家都一定能教國文,這就是當時的邏輯。這一舉真讓我受寵若驚,但是我心裡卻打開了鼓:我是學西洋文學的,高中國文教員我當得了嗎?何況我的前任是被學生"架"(當時學生術語,意思是"趕")走的,足見學生不易對付。我去無疑是自找麻煩,自討苦吃,無異於跳火坑。我左考慮,右考慮,終於舉棋不定,不敢答覆。然而,時間是不饒人的。暑假就在眼前,離校已成定局,最後我咬了咬牙,橫下了一條心:"你有勇氣請,我就有勇氣承擔!"

  於是在1934年秋天,我就成了高中的國文教員。校長待我是好的,同學生的關係也頗融洽。但是同行的國文教員對我卻有擠對之意。全校3個年級,12個班,4個國文教員,每人教3個班。這就來了問題:其他三位教員都比我年紀大得多,其中一個還是我的老師一輩,都是科班出身,教國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著備課。他們卻每人教一個年級的3個班,備課只有一個頭。我教三個年級剩下的那個班,備課有三個頭,其困難與心裡的彆扭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在這一年裡,收入雖然很好(160元的購買力約與今天的3200元相當),心情卻是鬱悶。眼前的留學杳無蹤影,手中的飯碗飄忽欲飛。此種心情,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但是,幸運之神(如果有的話)對我是垂青的。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母校清華大學同德國學術交換處簽訂了互派留學生的合同,我喜極欲狂,立即寫信報了名,結果被錄取。這比考上大學金榜題名的心情,又自不同,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積年愁雲,一掃而空,一生幸福,一錘定音,仿佛金飯碗已經捏在手中。自己身上一鍍金,則左右逢源,所向無前。我現在看一切東西,都發出玫瑰色的光澤了。

  然而,人是不能脫離現實的。我當時的現實是:親老、家貧、子幼,我又走到了我一生最大的一個歧路口上。何去何從?難以決定。這個歧路口,對我來說,意義真正是無比的大。不向前走,則命定一輩子當中學教員,飯碗還不一定經常能拿在手中,向前走,則會是另一番境界。"馬前桃花馬後雪,教人怎敢再回頭"?

  經過了痛苦的思想矛盾,經過了細緻的家庭協商,決定向前邁步。好在原定期限只有兩年,咬一咬牙就過來了。

  第138節:我的心是一面鏡子(6)

  我於是在1935年夏天離家,到北平和天津辦理好出國手續,乘西伯利亞火車,經蘇聯,到了柏林。我自己的心情是:萬里投荒第二人。

  在這一段從大學到教書一直到出國的時期中,我的心鏡中照見的是:蔣介石猖狂反共,日本軍野蠻入侵,時局動盪不安,學生兩極分化,這樣一幅十分複雜矛盾的圖像。

  馬前的桃花,遠看異常鮮艷,近看則不見得。

  我在柏林呆了幾個月,中國留學生人數頗多,認真讀書者當然有之,終日鬼混者也不乏其人。國民黨的大官,自蔣介石起,很多都有子女在德國"流學"。這些高級"衙內"看不起我,我更藐視這一群行屍走肉的傢伙,羞與他們為伍。"此地信美非吾土",到了深秋,我就離開柏林,到了小城又是科學名城的哥廷根。從此以後,在這裡一住就是7年,沒有離開過。

  德國給我一月120馬克,房租約占百分之四十多,吃飯也差不多。手中幾乎沒有餘錢。同官費學生一個月800馬克相比,真則小巫見大巫。我在德國住了那麼久的時間,從來沒有寒暑假休息,從來沒有旅遊,一則因為"阮囊羞澀",二則珍惜寸陰,想多念一點書。

  我不遠萬里而來,是想學習的。但是,學習什麼呢?最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打算。第一學期,我選了希臘文,樣子是想念歐洲古典語言文學。但是,在這方面,我無法同德國學生競爭,他們在中學裡已經學了8年拉丁文、6年希臘文。我心裡彷徨起來。

  到了1936年春季始業的那一學期,我在課程表上看到了瓦爾特施米特開的梵文初學課,我狂喜不止。在清華時,受了陳寅恪先生講課的影響,就有志於梵學。但在當時,中國沒有人開梵文課,現在竟於無意中得之,焉能不狂喜呢?於是我立即選了梵文課。在德國,要想考取哲學博士學位,必須修三個系,一主二副。我的主系是梵文、巴利文,兩個副系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學。我從此走上了正規學習的道路。

  1937年,我的獎學金期滿。正在此時,日軍發動了盧溝橋事變,虎視眈眈,意在吞併全中國和亞洲。我是望鄉興嘆,有家難歸。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漢文系主任夏倫邀我擔任漢語講師,我實在像久旱逢甘霖,當然立即同意,走馬上任。這個講師工作不多,我照樣當我的學生,我的讀書基地仍然在梵文研究所,偶爾到漢學研究所來一下。這情況一直繼續到1945年秋天我離開德國。

  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開幕。我原以為像這樣殺人盈野、積血成河的人類極端殘酷的大搏鬥,理應震撼三界,搖動五洲,使禽獸顫抖,使人類失色。然而,我有幸身臨其境,只不過聽到幾次法西斯頭子狂嚎--這在當時的德國是司空見慣的事--好像是春夢初覺,無聲無息地就走進了戰爭。戰爭初期階段,德軍的勝利使德國人如瘋如狂,對我則是一個打擊。他們每勝利一次,我就在夜裡服安眠藥一次。積之既久,失眠成病,成了折磨我幾十年的終生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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