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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節:五樣松抒情(2)

  我覺得,它好像仍然睜大了眼睛,注視著,觀察著。但是,它現在看到的東西,不但不同於古代,而且也不同於幾年前。遼闊的魯西北大平原,一向是一個窮苦的地方。解放前,每一次饑荒,就不知道有多少人下關東去逃荒。我們家裡就有不少的人老死在東北。在解放後的十年浩劫期間,人們的日子也難過。地里當然也種莊稼;但都稀稀落落,很不帶勁。熟在地里,收割得也很粗糙。人們大都懶洋洋地精神不振。農民幾乎家家鬧窮,看不到什麼光明的前途。然而,現在卻真是換了人間。農民陡然富了起來。棉田百里,結滿了棉桃,白花花地一大片。白薯地星羅棋布,玉米田接陌連阡。農民幹勁,空前高漲。不管早晚,見縫插針。從前出工,要靠生產隊長催。現在卻是不催自干。棉桃掉在地里沒人管的現象,再也見不到了。整個大平原,意氣風發,一片歡騰。這些動人的情景,老壽星一定會看在眼裡,在高興之餘,說不定也會感嘆一番罷。

  我的眼前一晃,我恍惚看到,這個老壽星長著五種不同葉子的枝子,猛然長了起來,長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一個枝子直通到本縣的首府臨清,一個枝子直通到本地區的首府聊城,一個枝子直通到山東的省府濟南,一個枝子直通到中國的首都北京,還剩下一個枝子,右邊擔著初升的太陽,左邊擔著初升的月亮,頂與泰山齊高,根與黃河並長。因此它才能歷千年而不衰,經百代而常在。時光的流逝,季候的變換,夏日的炎陽,冬天的霜霰,在它身上當然留下了痕跡。然而不管是春秋,還是冬夏,它永遠蒼翠,一點沒有變化。看到它的人,都會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板,無窮的精力在心裡洶湧,傲然面對一切的挑戰。

  對著這樣一位老壽星,我真是感慨萬端,我的思想感情是無法描述的。但是,我們還要趕路。我們在樹下只呆了幾分鐘,最後只有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它。回頭又瞥見它巍然矗立在那裡,黛色逼人,尖頂直刺入蔚藍的天空。

  我將永遠做松樹的夢。

  1982年12月16日

  第133節:我的心是一面鏡子(1)

  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我的心是一面鏡子

  我生也晚,沒有能看到20世紀的開始。但是,時至今日,再有7年,21世紀就來臨了。從我目前的身體和精神兩個方面來看,我能看到兩個世紀的交接,是絲毫也沒有問題的。在這個意義上來講,我也可以說是與20世紀共始終了,因此我有資格寫"我與中國20世紀"。

  對時勢的推移來說,每一個人的心都是一面鏡子。我的心當然也不會例外。我自認為是一個頗為敏感的人,我這一面心鏡,雖不敢說是纖毫必顯,然確實並不遲鈍。我相信,我的鏡子照出了20世紀長達90年的真實情況,是完全可以依賴的。

  我生在1911年辛亥革命那一年。我生下兩個月零四天以後,那一位"末代皇帝",就從寶座上被請了下來。因此,我常常戲稱自己是"滿清遺少"。到了我能記事兒的時候,還有時候聽鄉民肅然起敬地談到北京的"朝廷"(農民口中的皇帝),仿佛他們仍然高踞寶座之上。我不理解什麼是"朝廷",他似乎是人,又似乎是神,反正是極有權威、極有力量的一種動物。

  這就是我的心鏡中照出的清代殘影。

  我的家鄉山東清平縣(現歸臨清市)是山東有名的貧困地區。我們家是一個破落的農戶。祖父母早亡,我從來沒見過他們。祖父之愛我是一點也沒有嘗到過的。他們留下了三個兒子,我父親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兩個叔父,最小的一個無父無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兩個,上無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其困難情景是難以言說的。恐怕哪一天也沒有吃過飽飯。餓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兄弟倆就到村南棗樹林子裡去,撿掉在地上的爛棗,聊以果腹。這一段歷史我並不清楚,因為兄弟倆誰也沒有對我講過。大概是因為太可怕,太悲慘,他們不願意再揭過去的傷疤,也不願意讓後一代留下讓人驚心動魄的回憶。

  但是,鄉下無論如何是呆不下去了,呆下去只能成為餓殍。不知道怎麼一來,兄弟倆商量好,到外面大城市裡去闖蕩一下,找一條活路。最近的大城市只有山東首府濟南。兄弟倆到了那裡,兩個毛頭小伙子,兩個鄉巴佬,到了人煙稠密的大城市裡,舉目無親。他們碰到多少困難,遇到多少波折。這一段歷史我也並不清楚,大概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他們誰也沒有對我講過。

  後來,叔父在濟南立定了腳跟,至多也只能像是石頭縫裡的一棵小草,艱難困苦地掙扎著。於是兄弟倆商量,弟弟留在濟南掙錢,哥哥回家務農,希望有朝一日,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能衣錦還鄉,也得讓人另眼相看,為父母和自己爭一口氣。

  但是,務農要有田地,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常識。可我們家所缺的正是田地這玩意兒。大概我祖父留下了幾畝地,父親就靠這個來維持生活。至於他怎樣侍弄這點兒地,又怎樣成的家,這一段歷史對我來說又是一個謎。

  我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人間的。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此時或稍微前一點,叔父在濟南失了業,流落在關東。用身上僅存的一元錢買了湖北水災獎券,結果中了頭獎,據說得到了幾千兩銀子。我們家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父親買了60畝帶水井的地。為了耀武揚威起見,要蓋大房子。一時沒有磚,他便昭告全村:誰願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磚賣給他,他肯出幾十倍高的價錢。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別人的房子拆掉,我們的房子蓋成,東、西、北房各五大間。大門朝南,極有氣派。兄弟倆這一口氣總算爭到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是鄉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義"施財,忘乎所以。有時候到外村去趕集,他一時興起,全席棚里喝酒吃飯的人,他都請了客。據說,沒過多久,60畝上好的良田被賣掉,新蓋的房子也把東房和北房拆掉,賣了磚瓦。這些磚瓦買進時似黃金,賣出時似糞土。

  一場春夢終成空。我們家又成了破落戶。

  在我能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已經窮到了相當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麵餅子也成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葉,背到二大爺家裡,餵他的老黃牛,賴在那裡不走,等著吃上一頓棒子麵餅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對門的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到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或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然覺得如吃龍肝鳳髓。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只是坐在那裡,瞅著我吃,眼裡好像有點潮濕。我當時哪裡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隱隱約約地立下一個決心:有朝一日,將來長大了,也讓母親吃點"白的"。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還沒有等到我有能力讓母親吃"白的",母親竟舍我而去,留下了我一個終生難補的心靈傷痕,抱恨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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